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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道教科學思想之演變

 

由外丹向內丹轉變的根本原因

 

第一節 外丹與內興替之根源

  歷史上道教曾發三次重大變革,第一次是魏晉至六朝之際,從原始道教正統道教的理性化轉變,第二次是唐末五代時期丹道主導學說,從外丹到內丹的轉變,第三次是金元之際全真道的產生。以唐末五代為中線,以生命的終極存在情態為最高關懷的道教丹道理論,大致可分為兩種主導性質,即此前的外丹信仰,其中佔據主導地位的是人與外部自然之間的張力,以探索外部世界為核心的自然科學得到推進;此後的內丹信仰中,人與自我之間的張力佔據主導地位,對於人類生命內部結構和現象的觀察和思考繼續得到發展,與此同時,精神領均的問題、心身關係問題,佔據越來越多的討論空間,進而吸收理學的心性論、道德決定論,神仙煉學說越來越深地朝著主觀世界回歸。

  內在化的趨,劫雖然在早期階段就已有其基礎,但是由於對即身成仙理想的強烈渴望所致外丹成仙的追,求抑制了內在化的過程,從而直到唐,代道教科技發展的基本特點都表現出對於外部世界的激情,試圖“假求”外部世界某種玄妙之“物”(丹藥)獲得“以自堅固”,從而推動了道教信仰者們對於自然科學與技術的探索。

  關於外丹衰落與內丹崛起的原因,有些研究者認為,因唐代服食丹藥中毒致死的事件屢有發生,遂使盛一時的外丹術受到挫折,某些好道之士逐漸重視在自身體內下功夫的內丹修煉。這看到了唐代以後道教外丹術向內丹術轉變的一個原因。這是一外在因素。

  考諸道教歷史,在此漫長的道士煉丹服餌歷史上,早有諸多對外丹藥物毒性的明確闡述和警告,如漢末魏初的《古詩十九首》中,也有這樣的詩句:“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但是此前卻從未成為人們排斥外丹藥物的有力依據。葛洪著《神仙傳》,就以魏伯陽丹成後試其弟子的傳說,對那些以毒性懷疑服用外丹成仙之可能性的人們進行反擊。ヾ與此同時,基於對伏煉技術進行總結的丹藥煉製方法逐漸成熟,並對中國醫藥學的發展和成熟做出了重大貢獻。如陳國符先生曾經指出:“外丹與醫術,初無區別,二者分派,疑始自金未耳。”ゝ二者的分離為什麼發生在這一時期?很清楚,這正與道教丹道學說從外丹向內丹的轉變過程相吻合(而絕非巧合)。有趣的是,唐末五代以後道士對內丹術之推重導致的結果,真如《列子.說符》所謂“見其內而忘其外”及《淮南子.精神訓》所謂“或求之於外者,失之於內:有守之於內者,失之於外。”伴隨著成仙手段及相應的興趣轉移,道士們對煉取外丹之需求衰落,昔日道人棉囊之秘,至此紛紛流入俗間矣。

  若外丹之衰落果為丹毒所致,那麼漢唐之間幾百年的道教煉丹服丹歷史,當作何解?又,唐宋以後直到明清時期,道教的外丹燒煉活動一直沒有消失,甚至還有《庚辛玉冊》這的最後煇煌,當作何解?

  唐代以後道教外丹術向內丹術轉變、內丹術逐漸佔據主導地位的根本原因,在於道教科學哲學與科學思想的演變。前曾論及,外丹還煉過程本身在實質是一種“通過儀式”。在外丹向內丹轉變過程中,這個儀式結構中所有構成性的象徵符號,包括爐火、鉛汞、時空條件、藥性及大丹令人成仙之功效等等,均被平移到內煉系統當中;這種轉變並不意味著由於外丹的毒性而完全否定外丹藥物使人成仙的功能,而是試圖超越外丹藥物的有限性。事實上,直到後期道教,仍可見內外二藥並重的思想。如《性命主旨.內外二藥說》:

  凡修煉者,先修外藥,後修內藥。若高上之士,夙植靈根,故不煉外藥,便煉內藥。內藥無為無不為,外藥有為有以為。內藥無形無質而實有,外藥有體有用而實無。外藥可以治病,可以長生久視。內藥可以超越,可以出有入無。外藥外陰陽往來,內藥內坎離輻轃。以外藥言之,文感之精,先要不漏;呼吸之氣,更要微微,思慮之神,貴在安靜。以內藥言之,煉精者煉元精,抽坎中之元陽也;元精固,則交感之精自不洩漏。煉氣者煉元氣,補離中之元陰也,元氣住,則呼吸之氣自不出入;煉神者煉元神,坎離合體,而復乾元,元神凝,則思慮之神自然泰定,內外兼修,成仙必矣。

  這裡將外藥最終落在“實無”的判斷,是煉丹過程作為通過儀式之證,也是丹藥的重要性轉向內在之證。而且,這裡的“坎離合體,而復乾元”內煉結構及其指向,其實同作為從宇宙間凝聚“道”的外丹燒煉過程完全一樣,都是藥物的“返還”結過程,只是外丹見諸外,內丹秘於內而已。

  隨著道教對自然規律的認識的逐步加深,導致了道教科學哲學的內在化轉變。這種內在化的表現,不僅在於對丹藥性質的認識進一步深入,而且還在於對人體自身的認識有了長足的進展,向著人類自身存在及其內部規律探索的能力和激情都較之過去遠為增強。譬如解剖學的巨大成就就是一個重要例證。如前所述,醫學史上的第一幅解剖圖,保存在五代道士煙夢子的《煙夢子體殼歌》中。々道士們對人體內部圖景的把握,已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使以日之醫學科學觀之,仍具有一定的科學價值。在這歷史條件下,以人類自身生命的終極自由為理想的道教科學的發展,自然而然地向著這一方向縱深發展。這也是以張伯端等為代表的未代以內丹學說迅猛發展的哲學根源。

  內丹學說的基石,則是道教據其對宇宙和人類自身的系統觀察和把握,而建立起來的一獨特的具有豐富科學精神的認識論體系。沒有這個認識論體的支撐,道教內丹學就失去存在,發展和解釋的依據。

  而且,常為人所忽視的一個邏輯問題是:如果外丹之衰落只是緣於藥物的毒性,使人望而卻步,從而導致了人們對丹藥的恐懼和排斥,那麼,這應當意味著道教神仙理想的破產,此後亦將難以令人置信。雖然,事實並非如此,而是如眾所周知的,外丹的理想和理論,並未被放棄,它的主要內容被逐漸轉化進入內丹學說,繼續成為道教神仙理想的支撐系統;道教信仰者在逐漸放棄外丹的同時,繼承和揚棄了外丹學說體系中試圖援外物以化人的觀念,而回到人自身內部去求索生命之延續與不死,建立起一套與外丹時期既具思想連續性又有創新性的解釋系統。其中,科學思想向著更加棈緻、內在化的演變,主體在條道證真過程中的作用進一步受到強調,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忽視這一點,將難以正確理和解作為道教史上第二次重大變革的這一變過程。

  有研究者指出:“來自古代印度的自然觀最後都被宣揚頓悟成佛的宗教教義湮沒了。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印度的自然觀並沒有在中國科學的發展過中起到多大作用。所以,佛教文化對中國的影響與其說是在科學上,還不如說是在文學藝術上表現得更為明顯。”ぁ這一評論可謂得失參半。其中,在與佛教爭訟過程中形成的道教科學思維方式的內在化,除了繼承儒道傳統外,受佛教心性論影響尤深。因為它改造了中國傳統的認識論方向,而引導中國人最終走向並耽溺於內部世界。這個過程的最明顯起點,就在唐代道教獲得崇高社會和政治地位時期。那時,由於道教得到官方的大力支持和肯定,無論在教團規模還是在思想理論上均發展迅速。這時期,一批水平相當高的道士出現,他們在發展道教思想理論的過程中,明顯借鑒吸收佛教思想。而唐代以前的佛道論爭,則在實際上早已為這種吸收提供了充分的分析和思考,為這種吸收奠定了基礎。這時期道教思想家們就“道性”、“重玄”等問題的哲學論述,成為外丹衰變、內丹崛起、道教證仙方法由外而內的轉變的理論基礎。

 

註釋

ヾ《精神傳.魏伯陽》:伯陽“人山作丹。丹成,知弟子心不盡。乃試之曰:‘此丹今雖成,當先試之。今試鈶犬,犬即飛者,可服之。若犬死者,即不可服也’。伯陽人山,特將一白犬自隨,又有毒丹轉數未足,合和未至,服之暫死。故伯陽便以毒丹與白犬,食之即死。伯陽乃問弟子曰:‘作丹惟恐不成,丹既成而犬食之即死,恐未合神明之意。服之恐復如犬,為之奈何’。弟子曰:‘先生當服之否?’伯陽曰:‘吾背違世路,委家人山,不得仙道,亦復歸。死之與生,吾當服之耳’。伯陽乃服丹,丹入口即死。弟子頤相問曰:‘作丹欲長生,而服之即死,當奈何?’獨有一弟子曰:‘吾師非凡人也,服丹而死,將無有意耶?’亦乃服丹,即復死。餘二弟子乃相謂曰:‘所以求丹者,欲求長生。今服之即死,焉用此為?若不服此,自可數十年在世間活也。’逐不服,乃共出山,欲為伯陽及子求棺木。二人去後,伯陽即起,將所服丹內死弟子白犬口中,皆起。弟子姓虞,逐皆仙去。因逢人人山伐木,乃作書與鄉里,寄謝二弟子,弟子方乃懊惱。”《神仙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第12頁。

ゝ陳國符《道藏源流考》下冊,中華書局,1985年,第297頁。

ゞ々《藏外道書》第九冊,第522頁,第373-387頁。

ぁ祝亞平,道家文化與科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427-4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