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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導論

第二章道教中科學發展的適宜結構

第三節　養性延命、以醫證道對醫藥學與生命科學的需要

　　事實上，《陰符經》“觀天之道”的目的，是為了“執天之行”。把握宇宙和自然萬物之機，是為了把握道之機，而修道的前提和目的都是使生命能夠健康長壽，直至成仙不死。如果一個人連基本的健康都不能保證，將緣何證真？所以道教要求信仰者在“觀天之道”的同時，必須兼修醫術，這樣才能真正實現“執天之行”的目的。況且，“丹家勸人服食長生不老之藥，非有明效大驗，總難取信於人；通過醫藥的瘡效，便可獲得起信之資“。巛正如葛洪《抱朴子內篇．塞難》所謂”校其小驗，則知其大效；睹其已然，則明其未試耳。“⼳歷代道士對醫學和養生學有許多精深獨到的研究，與此密切相關。而藥物（尤其是道士們夢寐以求的天然仙藥）的採尋、辨識、炮制等等，則使道教信仰者們不同程度地涉足藥物學及與其相關的地理學、地質學、礦物學、動植物學等等諸多領域。

　　早在《太平經》裡，道教已把醫藥學看作修道求仙者的重要本領。反復強調“是乃救死生之術，不可不詳審“。”此救死命之術，不可易，事不可不詳審也。“广葛洪說，修道之士”但患居人間者，志不得專，所修無恒，又苦懈怠不勤，故不得不有疹疾耳。若徒有信道之心，而無益己之業，年命在孤虛之下，體有損傷之危，則三尺因其衰月危日，人絕命病鄉之時，招呼邪氣，妄延鬼魅，來作殃害。其六厄並會，三刑同方者，其災必大。其尚盛者，則生諸疾病。先有疹患者，則令發動。是故古之初為道者，莫不兼修醫術，以救近禍焉。凡庸道士，不識此理，恃其所聞者，大至不關治病之方。又不能絕俗幽居，專行內事，以卻病痛，病痛及己，無以攻瘡，乃更不如凡人之專湯藥者。所謂近不得邯鄲之步，退不失陵之義者也。“廴抨擊那些既欲修道又不明保身，本自無術而拒絕醫藥的狂迷之徒，而舊身不改。” 彐

　　根據道教的神仙信仰，若身不能存，仙將何附？實質上歷代道士多主以醫證道，養性延命，惟少數極端之徒拒絕醫藥，乃至“盡氣誦病”，彡南轅北轍，葬送性命而不得其道，因此《真誥》明確提出：“夫學生之道，當先治病，不使體有虛邪及血少、腦減、津液穢滯也。不先治病，雖服食行？，無益於身。”攴“夫學生之夫，必九心養神，服食治病，使腦宮填滿，玄精不傾，然後可以存神服霞，呼吸二景耳。”无這意味著，若欲學道修仙，首先必須使身體解除任何可能的疾病的困擾，保持健康的體魄。歷史上，由於醫學普及的客觀局限性，這種要求使道教修仙者均不同程度地投身醫學和養生學的探索，從而造就了許多著名的醫藥學家和養生學家，積累了大量寶貴的醫學科學成果。即使未能投身醫學和養生學探索的道教信仰者，也在這種要求的驅使下重視養生和健康，從而對中國古代衛生保健觀念的普及和提高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正是在這種宗教動機驅動下，道士們為中國古醫藥學著作的整理和完善，為藥物學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南朝道士陶弘景作《本草經集注》，開創了為古醫藥學典籍進行注釋增補之先河，在藥物學、植物學和昆蟲學等方面都有重要貢獻。其中新增365 種藥物，也豐富了中國古代生物學的內容。特別是陶氏注文中有許多獨到的見解，並為科學的發展所證實。《本草經集注》直到唐高宗時期（960）始被修訂。疒可見《本草經集注》曾經長期發揮指導作用，在中國本草學史上有重要地位。

　　上清派是一個注重內修的道派，其主要修煉方法是內視、存想。許多上清派經典中保存有“五臟神”的圖像，用於修煉時行自我暗示。這種修煉方法使道士們特別重視人體內部結構與功能。早期上清經《黃庭經》中“內視密盼盡睹真”之說即便表明人們試圖通過修煉，在人體內部發現集神成真的跡象。隨著內丹學時代的到來，對人類自身內部圖象的把握成為最重要的前提之一，也成為驅動道士們從事人體解剖活動的強大動力。於是不難理解為什麼作為醫學之重要科技表徵的解剖學在道教中取得了重要成就。唐代著名道士司馬承禎曾描述人體五臟的“內景”：

　　肺為五臟之華蓋第一，肺居心上，對胸有六葉，色如縞胦紅，肺脈出於少陽。

　　心居肺下肝上，對鳩尾下一吋，色如縞映絳，心脈出於中沖。

　　肝在心下小近後，右四葉，左三葉，色如縞映紺，肝脈出於大敦。

　　脾正掩臍上，近前橫覆胃，色如縞映紫，脾脈出於隱白。

　　左腎右腎前對臍，博著腰脊，色如縞映紫，左為正腎，以配五臟；右為命門，男以藏精，女以細胞，腎脈出為湧泉。癶

司馬承禎對人體內臟的這段描述，顯系道士觀察所得，因為肺六葉之說為醫書所無，肝七葉之說亦不見於此前醫書。研究者發現，某些唐代道書中保存著道士進行人體解剖和觀察的精彩資料：

　　黃庭義疏：常省視喉嚨狀，令人不忘善惡，責之於此。喉嚨從舌本至心，長一尺六寸，下銳上正，赤心其色，即白如銀環，十二重赤脥。肺色白而且澤，滿葉覆心十二片，三葉居後，至真，狀如白葉在上，直乳。肝在脅下舞上曲，胃真色如黃金，宛宛下三二寸。腎在膂上，膂夾脊居，狀入鼻，絡以黃白脂。往往見腎玄色，黑如上漆。

　　直見死人而惡形臭，聞惡則損，視狀以服之，臭不聞臭，香亦積於此。惡於損者，謂見人被刑創，痕痛折傷者。辵

從其中“聞惡則損”等語，可以毫無疑地說這是道士們不避死人之惡臭，解剖其結構得出的數據和結論。因為眾所周知，道教要求信徒遠離死人、惡見屍體，並告誡說那將有損於修道者（《抱朴子內篇》）。不難看出道士們為了獲得解剖結果而進行自我心理平衡、安慰的情景。在這裡，我們感受到道教徒進行人體解剖活動，明顯表明出對科學的執著精神。

　　循著這樣的科學實踐精神，十世紀中葉（五代末期）道書《煙籮子體瞉歌》便提供了最早的人體解剖圖。隶《金丹大要》有被李約瑟認為人體血液循環圖的“元？體象圖”。¨李時珍則在《奇經八脈考》中明確提出：“內景隧道，惟返觀者能照察之。”說明內丹修煉者通過內視獲得的對經絡系統的新發現。

　　與此同時，對體內寄生蟲的認識和控制問題，也是道教修仙活動的產物。從早期道書對人體內“三屍”的討論，逐漸發展出對體內具體的寄生蟲的控制。值得一提的是，葛洪《肘後備急方》中首次記載的以青蒿治瘡瘧疾的方法，具有相當的臨床應用價值。廿世紀七十年代中國科學家根據這一記載，從菊科植物黃花蒿（Artemisia annua L.）中成功提取出青蒿素（artemisinin），成為抗瘧藥物史上繼奎林類以後的重大突破，解決了困擾國際醫學抗氯奎虐原蟲治瘡難難。又，《神異經》中已有記載：“西北荒中有小人，長一分，其君朱衣玄冠，乘輅車馬，引為威儀。居人遇其乘車，抓而食之。其味辛，終年不為口所咋，並識萬物名字，又殺腹中三蟲。三蟲死，便可食仙藥也。”ˆ並有甘蔗控制蛔蟲功效的記錄：“南方山有甘蔗之林，其高百丈，圓三尺八寸，促節多汁，令人潤澤。可以節蟯蟲。人腹中蟯蟲，其狀如蚓，此消谷蟲也，多則傷人，少則谷不消。是甘蔗能減多益少。凡蔗亦然。”ヽ道經《金笥玄玄》中保存了道教在寄生蟲學領域的探索成果，書中有“九蟲總目”、“伏蟲圖”、“伊羊蟲圖”、“寸白蟲圖”、“肉蟲圖”、“肺蟲圖”、“胃蟲圖”、“赤蟲圖”、“隔蟲圖”、“蜣蟲圖”、“伊羊蟲圖”、“傅胎知命蟲圖”，並“附傳屍蟲形”從“第一代”到“第六代”的圖形，ヾ是道教寄生蟲學的一部重要著作。

　　古代道士們有以驕人的表現之一就是老有少容，它是得益於修道養生之法的證明。因此六朝道經《真誥》保存了早期道教的許多養生美容之法。如：“《太素丹景經》曰：一面之上，常欲得兩手摩拭之使熱，高下隨形，皆使極匝，令人面有光澤，皺斑不生。行之五年，色如少女。所謂山川通氣，常盈不設。”ゝ實即運用按摩法使面部肌膚經常地得到激活，加速代謝並富有彈性，從而在一定時期內一定程度上保持肌膚活力，潤澤而洋溢生命朝氣。

　　在向人自身尋覶仙藥的過程中，有一種藥物的發明值得注意，它使道教在生物他學領域做出了重要貢獻。這種特殊的道教藥物就是“秋石”，道書記載水煉秋石法：“將此水別收貯候，人皂莢仁，時同研用；又將其餘鍾乳、水、箭前、遠志等五味，仍加蔓荊子五大分，拍碎同煮，令水至七升，去滓，用又取此藥．．用地黃汁一升，無灰酒一升，便一升，此三味與煎．．煎，候至一升，即下諸般金石藥，攪勿住手，待如稀粥，即去火下牛黃等五味，生藥末熟攪，令極勻，即下皂莢仁（炒其子取仁，杵為末，稱取六大分）。”ゞ一九六三年李約瑟和魯桂珍在英國《自然》雜誌發表題為《中世紀的尿甾體性激素》〃的論文，提出“中國的醫藥化學家從大量的尿液中，成功地製了相當純淨的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物質。．．中國古代的通過給病人服用‘秋石’產生雙重的療效：既可補充外源性的類固醇性激素，又可以促進患者自身分泌更多的內源性的類固醇性激素”。他們隨後發表的另外兩篇論文中述說，中國古代秋石方中用皂角汁沈澱尿液提取性激素的方法，較之西方傑出生物化學家廿世紀初發明的用地芰皂寧沈澱甾體化合物要領先數百年。仝此說在際生物化學界和科技史界引起轟動，對秋石的化學成分的不同觀點及模擬實驗研究相繼問世。々

　　究竟“秋石”是否為一種類固醇性激素，至今仍存爭議，但作為傳統中藥的“秋石”為人們長期所應用則是事實。〆東漢時期修道者亦飲小便以養生：“甘始、東郭延年、封君達三人者，皆方士也。率能行容成御婦人術，或飲小便，或自倒懸，愛墻精氣，不極視大言。甘始、元放、延年皆為（曹）操所錄，問其術而行之。君達號‘青牛師’。凡此數人，皆百餘歲及二百歲也。〇《參同契，水火情性章第十五》已有言：”推演五行數，較約而不繁。舉水以激火，奄然滅光明。．．淮南煉秋石，王陽加黃芽。“ー見於後來中藥學文獻的煉秋石活動，也是從人尿中煉取某種成分，以為養生延年之藥。從早期修道者飲小便，及上述《參同契》的論述和”淮南煉秋石“的記載，到後來的煉秋石文獻這一整個歷史線索，可以推知，漢代修道者已經認識到人尿中可能含有某些對人體有益的成分，並開始飲小便養生和從人尿中煉取長生之藥的活動。

　　道教徒所進行的醫藥學探索，雖然未能實現神仙之夢想，卻在一般醫藥學的基礎上，使中國醫藥學說得到了重要推進。無論外丹信仰還是內丹信仰，或其他道教流派，無不以實現神仙理想為其終極目的，其對象則最終都落實在對於人類自身的操作這個層面。因此，神仙理想的實質，乃是人類生命存在狀態的提升及其存在條件的改善。

　　從天學和醫藥學與道教信仰的內在契合關係之兩例分析當中，我們可以看出，道教的宗教思想結構天然地包含著對科學技術的需要，科學技術則在道教哲學、神仙信仰和實踐中獲得了存在發展的條件及思想基礎。此乃歷史上道教與科學不分的根本原因。

註釋

巛張子高，中國化學史稿（古代之部），科學出版社，1964年，第86頁。

⼳王明：《抱朴子內篇校釋》，中華書局，1985年，第140頁。

广王明：《太平經合校》，中華書局，1960年，第173頁。

廴《抱朴子內篇．雜應》，王明《抱朴子內篇校釋》，中華書局，1985年，第271-272頁。

彐同⼳，第14-15頁。

彡早在《想爾注》中已出現對迷信“邪文”者的很多批判文字：“今人無狀，裁通經藝，未貫道真，便自稱聖，不因本，而章篇自揆，不能得道言；先為身，不勸民真道可得仙壽，修善自勤。反言仙自有骨錄，非行所臻，云無生道，道書欺人。此乃罪盈三千，為大惡人，至令後學者不復信道，元元不旋，子不念供養，民不念田，但逐耶學，傾側師門，盡氣誦病，到於窮年，會不能忠孝至誠感天，民治身不能仙壽，佐君不能致太平；民用此不息，倍城邑虛空，是故絕詐聖邪知，不絕‘真聖道知’也。”見鐃宗頤《老子想爾注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3-24頁。

攴无《真誥》卷十“協昌期第二”，《道藏》第20冊，第551頁。

疒“右監門長史蘇敬上言，陶弘景所撰《本草》，事多舛謬。詔中書令許敬宗與（呂）才及李淳風、禮部郎中孔志約，並諸名醫，增損舊本，仍令司空李績總監定之，並圖合成五十四卷，大行於代。”《舊唐書》卷79《列傳第二十九．呂才》，中華書局校點本，第2726頁。

癶司馬承禎：《服氣精義論》，《道藏》第18冊，第448頁。

辵《黃庭遁甲緣身經》，《道藏》第18冊，第707頁。有關分析可參見祝亞平《道家文化與科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315-316頁。

隶《藏外道書》第9冊第373-387頁。按《王屋山志》：“燕真人，號煙夢子，王屋里人。晉天福間，得煙霞養道之訣，宅邊井里得靈異人參，舉家食之，遂獲上升。”可知煙夢子卒於五代的後晉天福（936-944）年間。有關研究見祝亞平《道家文化與科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334-336頁。

¨《藏外道書》第9冊，第104頁。

ˆヽ《神異經》，《四庫全書》本。

ヾ《藏外道書》第9冊，第789-795頁。

ゝ《真誥》卷九“協昌期第一”，《藏藏》第20冊，第573頁，及其以下的諸多美容術。

ゞ《靈寶眾真丹經》，《道藏》第6冊，第592頁。

〃Lu Gwei-Djen and J. Needham, “Medieval Preparations of Urinary Steroid Hormones”, Nature, vol. 200(1963), p.1047. or Lu Gwei-Djen and J. Needham, “Medieval Preparations of Urinary Hormones”, Medieval History, vol.8 (1964), pp. 101-121, J. Needham,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vol. 5,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UK, 1983, pp. 307-337.

仝1909年，德國化學家溫道斯用地芰皂寧沈澱甾體化合物的方法，首次用現代化學手段獲得天然甾體激素。

々有關秋石研究的中文論著較多，部分如劉廣定，從北宋人提煉性激素說談科學對科技史研究的重要性，《國立台灣大學文史哲學報，1981年，第三十期，第363-376頁（文中否定李約瑟等提出的秋石為性激素說）。孟乃昌，秋石試議，《自然科學史研究》，1982年第4期。張秉倫、孫毅霖，“秋石方”模擬實驗及其研究，《自然科學研史研究》，1988年，第七卷，第170-183頁（文中也否定了李約瑟等的秋石為性激素說）。黃興宗，對中世紀中國藥物“秋石”特性的試驗，《中國圖書文史論集》，台北：正中書局，1991年，第277-280頁。祝亞平，道家文化與科學，第五章第六節，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54-55，218-224頁。日本學者宮下三郎、中國學者楊存中、孟乃昌等贊成李約瑟等的秋石為性激素說。事實上，人尿中的各種生化成分極為眾多複雜，究竟何種成分對人體有助益，恐怕要根據具體情況而論，不一定是性激素或非激素類成分的作用。

〆參閱《中國醫藥大辭典》上冊“秋石”條，台北：大方出版社，1975年，第832-834頁；或江蘇新醫學院編：《中藥大辭典》下冊“秋石”條，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77年，第1661-1662 頁。

〇《後漢書》卷九十二《方術列傳》，中華書局點校本，第2750頁。

ー《道藏》第20冊，第1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