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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抱樸子》的心靈環保智慧及其現代啟示

呂錫琛[1]

  在現代社會,信息量猛增、社會矛盾增多,人們的內心難免被焦慮、抑鬱、浮躁等負面情緒所充斥,亦可能被聲色狗馬、紙醉金迷等感官享樂所迷惑、所污染,心靈的污染不僅將損害個體的身心健康,而且,這些被污染的資訊還可能向外散發,危害他人,破壞社會的優序良俗,造成新的精神污染。因此,人類不僅需要保護外在環境的潔淨,同時更需要為自己的心靈進行環保,即是要抵禦外物對心靈的污染,及時排遣焦慮、抑鬱、浮躁等心理垃圾,保持心靈的安和與潔淨。

  道教吸收並發展了老莊的隨遇而安、知止知足、恬淡寡欲、寵辱不驚等思想,不僅曾為處於封建專制高壓之下的中國人提供身心兩全、安身立命的智慧,同時亦可為心理失衡、陷入享樂主義泥潭的當代人類提供良方。晉代著名道教學者葛洪所著的《抱樸子》就是一部蘊含了豐富的心理保健智慧的作品,有助於人類的心靈環保。以下主要從三個方面稍作論述。

             一、 “否泰付之自然”

  葛洪在政治腐敗,家道中落,仕途坎坷的逆遇之中,不尚權貴,安貧樂道,將立德立言視為君子之本,以歸隱著書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在他的人生道路上,道家道教既是他的終身事業,亦成為他貧賤不移、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對於道家道教思想所具有的心理保健功能,葛洪有著明確的認識,他說:“外物棄智,滌蕩機變,忘富遷貴,杜遏勸沮,不恤乎窮,不榮乎達,不戚乎毀,不悅乎譽,道家之業也。”[2] 道家道教這種曠達的人生態度夠讓人在貧富、窮達、毀譽等不同人生境遇面前保持寵辱不驚的良好心態,從心理治療學的角度來分析,這正是一種較好地應對人生重大事件的心理調適智慧。

  希求人生通達是人們普遍所具有的一種願望。但是,由於社會生活的錯綜複雜,由於社會的政治、經濟等外部形勢的變化起落,由於每個個體所處的社會地位和社會關係的差異,個體的通達與否往往又是主體自身所難以預料或把握的,這就令人產生一種命運無常的茫然心理。過分地為這種心理所左右,過分地好榮畏辱,顯然是不利於身心健康的。對此,葛洪有著深刻的認識,他在《廣譬》說:“好榮,故樂譽之欲多;畏辱,則憎毀之情急。” 針對“好榮欲多”、“畏辱情急”等心理失衡的問題,葛洪提出了自我心理調節方法,主張以一種順應自然的平靜心態來對待人生的成敗窮達:“窮之與達,不能求也。……通塞有命,道貴正直,否泰付之自然,津塗何足多諮?[3]士能為可貴之行,而不能使俗必貴之也;能為可用之才,而不能使世必用之也”。[4]人生的窮與達往往並非個人的主觀意志所能強求或左右,也往往並非與個人的才華或品格成正比,甚至越是才智過眾、品行超群的傑出人才,反而越難為世俗之人所識別和認可,正所謂“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對於這點,葛洪有著太深的體會:“高世之器,非淺俗所能識也”。但也正由於是“高士之器”、“逸倫之士”,故“不以莫知而暗其質”,“不以否塞而薄其節。樂天任命,何怨何尤”[5]   

  葛洪上述人生態度對現代人類是極具啟示意義的。這種樂天任命,無怨無尤的精神決非有些人所說的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而是一種在懷才不遇的境遇中保持自信,在政治黑暗的情形下持守節義,在困窮挫折面前不屈不撓的可貴品質。人生的道路上難免會有坎坷,處在失敗、失意和逆境之中,具有這種“否泰付之自然”、“不以否塞而薄其節”的風骨,就能夠保持積極的心態做人做事,才可能超越現實和環境的束縛。

  的確,葛洪正是努力追求這種境界,他說:“被褐茹草……則心歡意得,如將終身。服冕乘軺,兼朱重紫,則若固有之常如布衣。此至人之用懷也。”[6] 葛洪所標舉的這些主張,正反映出作為區別於動物的萬物之靈的人類所具有一種精神的自由,這是人的獨立意志的力量,這種超脫於肉體束縛之外的精神力量和自由是任何人永遠無法剝奪的。換句話說,具有獨立意志的人,對外界環境的任何刺激,可以自由地選擇積極回應的方法,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正確態度。以這種寵辱不驚的心態對待外在榮華富貴,能幫助主體在各種複雜的人生境遇中皆能保持一種良好的心理狀態 它支撐著人們直面人生、豁達樂觀,持守正道,行所當行,走自己的人生道路,從而獲得人生真正意義。

二、 “掃滌誘慕收之以正”

  葛洪繼承和發展了稷下黃老道家《管子》等作品中關於心身相依的思想,進一步論述了形神之間的相互依存關係,他在《至理》篇中說:“形須神而立焉……形者,神之宅也……身勞則神散,氣竭則命終。”[7]精神是肉體的靈魂和統帥,而形體則是精神的物質載體,身形過分勞損,不能養氣節欲,就會如同破潰的堤壩無法留住水、燃盡的蠟燭無法有火燃燒一樣,精神也就失去了依託而耗散,以至於“精靈離身”。這也涉及到了精神和心理健康與肉體健康相互影響的問題,養身與養神、養心不可或缺。

  頤養心神的重要途徑是恬淡寡欲,《道意》篇說:“人能淡默恬愉,不染不移,養其心以無欲,頤其神以粹素”。相反,放縱奢欲,“心受制於奢玩,情濁亂於波蕩”,就會令“精靈困於煩擾,榮衛消於役用”,從而危害身形,“煎熬形氣,刻削天和”。

  葛洪援引老子關於知止知足的思想來論述恬淡寡欲的重要作用:“禍莫大於無足,福莫厚乎知止。抱盈居沖者,必全之算也。宴安盛滿者,難保之危也。……情不可極,欲不可滿,達人以道制情,以計遣欲。為謀者猶宜使忠。況自為策而不詳哉!蓋知足者常足,不知足者無足也。常足者,福之所赴也;無足者,禍之所鐘也。生生之厚,殺我生生矣。”[8]

  這裡所說的“知足”,是指對於物質欲求適可而止的明智態度,這裡所說的“無足”則是對於感官享樂和物質欲求的過分貪求,身為物欲所牽累,往往會使人陷入對於身外之物無止境的追逐之中,各種煩惱也就隨之而來。葛洪深感於此,故提出了寡欲的具體要求:“含醇守樸,無欲無憂,全真虛器,居平味澹。藐然不喜流俗之譽,坦爾不懼雷同之毀。不以外物汩其至精,不以利害汙其純粹。故窮富極貴,不足以誘之焉,稱頌何足以悅之乎?直刃沸鑊,不足以劫之焉,謗讟何足以戚之乎?常無心於眾煩,而未始與物雜也。”[9]

  但葛洪又認識到,單純依靠強制性地無欲、寡欲是難以達到目的的,故他根據人們避禍求福的普遍心理促使人們調整需要結構,去除脫離現實條件的奢望,改變錯誤的價值取向:“掃滌誘慕,收之以正,除難求之思,遣害真之累,薄喜怒之邪,滅愛惡之端。”[10] 在這裡,葛洪提醒人們“掃滌誘慕,收之以正”,正是告誡人們,在滾滾紅塵中,不要被外在的誘惑所牽引,不要無止境地追求物質享受或名利地位,亦不要被喜怒哀樂等情緒的波動所左右,而應當持守正道,以正確的價值觀抵禦各種外在不良干擾的侵蝕,如此,才是得福去禍的可靠保證,“不請福而福來,不禳禍而禍去矣。”[11] 這些話語,對於當代的反腐倡廉亦不失為一種啟示。

  為了更好地實現“收之以正”的目標,葛洪又從心理層面入手,昇華人的需要層次,力圖樹立一種不同於世俗觀念的價值觀。他指出,只有品德的高潔與學問的精深才是值得追求和引以自豪的財富和尊貴:“立德踐言,行全操清,斯則富矣。何必玉珠之崇乎?高尚其志,不降不辱,斯則貴矣。何必青紫之兼乎?”[12] “六藝備研,八索必該,斯則富矣,振翰離藻,德音無窮,斯則貴矣。……曷肯憂貧而與賈豎爭利,戚窮而與凡瑣競達哉!”他看到,為了追逐外在的聲名財富,人們爾虞我詐,不擇手段,竭盡心力,身心憔悴,在這種永無寧日的追逐之中,人們失去了德性、健康、自主、自由這些人之所以為人的寶貴人生財富。

  故葛洪告誡人們同時也勉勵自己,體悟大道的人生追求遠比世俗的榮華富貴更有價值,若能認識到這一點,就不屑於與俗人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就能以恬淡平和的態度對待外在的榮華富貴,在各種不同的人生境遇中均能保持良好的心理狀態。可見,體悟了“玄道”的人才是最為充實而富有的:“得之者貴,不待黃鋮之威;體之者富,不須難得之貨……動息知止,無往不足。棄赫奕之朝華,避僨車之險路。泰爾有餘歡于無為之場。”[13] 這裡所說的“得之者”與“體之者”,皆是指實現了“得道”、“體道”之人生理想的有道之人,他們體悟了“大道”這一世界的本源和本質規律,故具有更高的認知水準和人生境界,超凡脫俗,“夫有道之士,視爵位如湯鑊,……視金玉如土糞。”[14] 

  在這裡,作者將品德、知識和悟道視為高於財富和權位的需求,這種需求在馬斯洛“人的需要理論”中屬於高層次的需要。馬斯洛認為,高層次需要的出現必須以低層次需要的滿足為前提,但葛洪卻認識到,如果以體悟“大道”這一既定的價值目標來看待人的需要,那麼,即使是在低層次需要未獲得滿足的情形之下,依然能夠不為貧賤而易志,不會改變自己的人生價值追求。葛洪筆下的“有道之士”早已超越了對於低次層需要的追求,而從追求知識、提升品德、體悟大道的活動中獲得精神上的滿足和愉悅,“泰爾有餘歡于無為之場”,“曷肯憂貧而與賈豎爭利,戚窮而與凡瑣競達”。這實際上是一種有中國特色的需要理論,葛洪本人就是這一理論的創立者和積極踐行者,歷史上也還有不少像葛洪這樣的高道以自己的人生實踐續寫著這一理論。他們以自己貧賤不移的高風亮節和輝煌的文化成果,譜寫了中國特色的自我實現型人格的不朽篇章。

  步入小康社會之後,中國人如何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順應本性地追求屬於自己、成為自己的生活,實現人的全面發展?如何抵禦物欲膨脹和享樂主義,以避免陷入驕奢淫逸的墮落之中?這是必須認真面對和不容的課題,在這方面,葛洪的上述思想正是顯示出積極的啟示意義。

三、 “齊得失於一指”

  由於葛洪超越了世俗之人以權位財富為貴的價值觀,將品德的高潔與學問的精深視為值得追求的財富和引以自豪的尊貴,故他不屑於為世俗的得失和情緒而擾亂心靈。

  葛洪認識到,愛欲憎惡等情感、患得患失的心態往往是擾亂心靈寧靜,導致心理不平衡的原因,因而要超越得失之擾,以避免為此而影響心理健康。其具體的方法是“齊貴賤”、“齊得失”,通過與大自然相合,來淡化個人的私欲,“忻然齊貴賤於不爭之地”;[15] “若夫通精元一,合契造化,混盈虛以同條,齊得失於一指者,愛惡未始有所系,窮通不足以滑和”;[16] “榮位勢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絕,赫赫者滅,有若春華須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17] 榮華富貴如過眼雲煙,為了追求這些身外之物而影響心理的平和,影響體悟大道的人生理想的實現,的確是毫無意義的。

  根據心理學家的研究,外在的物質或名利的滿足給人帶來的快樂或幸福是短暫的,持續時間少則幾天、多則半年,高興一段時間之後,快樂的感受又會回到原來的水準,人們會接著去追求下一個目標,他不斷地被一個又一個的物質欲望所牽所累,不知不覺中就成為了外物的奴隸和工具。從客觀條件來說,可以讓人滿足欲望的資源有限,人的欲望沒完沒了,不斷地陷入得與失的糾結之中,心煩意亂,這是很不明智的。

  葛洪將恬淡這一道德要求與體道得道的人生追求聯繫起來,認為淡泊于權位財富是得道之人所具有的心態。這既是一種崇高的道德境界,又是一種平和的心理狀態,是對人生追求在深層次上的定位,它對人的道德生活產生著積極的促進作用。有了這份淡泊之境界和心態就不會在世俗中隨波逐流,追名逐利,也不會對世事牢騷滿腹,更不會對他人嫉妒仇視,從而樂天知命,擁有豁達快樂的人生。

  葛洪嚮往“合契造化”,與大自然相通相合,“齊貴賤”、“齊得失”,從而淡化世俗的名利得失,淡化個人的私欲。通過這些心理調節方法,有助於個體獲得更多的精神自由,為實現得道的人生理想打開了通道,進而達到修煉者所嚮往的特殊的心理狀態和精神境界。這一切,才是葛洪所崇尚和追求的、值得珍視的、真正的“得”。他說:“淩六虛,貫涵溶,出乎無上,入乎無下。……遊乎窈眇之野,逍遙恍惚之中,……咽九華於雲端,咀六氣於丹霞。此得之者也。”[18]

  這是抱朴子葛洪心理調適方法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這種方法是對莊子“逍遙”、“齊物”等心理調適方法的進一步發展。這既是某種人體修煉所達到的境界,亦是一種自作主宰、不為外物所奴役,所牽累,所誘惑的精神自由,是一種“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天人合一境界。

  對現代人而言,這種融入大自然中的天人合一境界還是實施心靈環保的一劑良藥。自然界有許多寶貴的教訓,可以充實我們的心靈感受;秀美的景色能緩衝心理緊張,陶冶人的性情,靜謐的自然環境讓人深省、心境平和;留連于純淨無瑕的自然山水中,可以淨化我們的心靈,讓我們感悟到江海的寬闊,山嶽的崇高,白雲的飄逸;登高遠眺或仰望星空,將自己溶入大自然的懷抱中,會淡化由於患得患失而帶來的煩惱和憂慮。花紅草綠,山清水秀的美景有助於我們掃除心靈的垃圾,增進心理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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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滌誘慕收之以正”、“否泰付之自然”、“齊得失於一指”等主張是葛洪的《抱樸子》留給後人的寶貴精神財富。發掘這些思想智慧,有助於人們理性地對待挫折、失敗或失意,及時地驅散心頭的陰雲,提高正確對待外界影響的能力和保持內心平衡滿足的能力,在名利得失面前保持寵辱不驚的豁達心態。

 

 

 


 

[1] 吕锡琛(1953——    ) ,中南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南大学道学国际传播研究院执行院长,主要研究方向为道家道教文化,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等。

[2] (晋)葛洪撰《抱朴子 塞难》,《道藏要籍选刊》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出版。以下凡引本书,只注篇名.

[3] 《抱朴子. 交际》。

[4] 《抱朴子.任命》。

[5] 《抱朴子.广譬》。

[6] 《抱朴子.任命》。

[7]《抱朴子.至理》。

[8] 《抱朴子.知止》。                    

[9] 《抱朴子.畅玄》。

[10] 《抱朴子.道意》。   

[11] 《抱朴子.道意》。   

[12] 《抱朴子.广譬》。                

[13] 《抱朴子.畅玄》。

[14] 《抱朴子.论仙》。

[15] 《抱朴子.畅玄》。

[16] 《抱朴子.广譬》。

[17] 《抱朴子.自叙》。

[18] 《抱朴子.畅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