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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先生《老子臆解》中的善生思想

 

孫波

  解說老子,自先秦以降,代不乏人。今返觀歷史而挽於民國,注釋所見之簡策者豈能以百數計何也,皆因其理欲窮究嘗有盡解者也。解之者,予人以啟發,足己;解之高明者,洞明其奧義,勝出。

  1988年,中華書局推出徐澄先生(1909.10-2000.3)《老子臆解》,可堪稱探得珠之作。該書是根據長沙馬王堆老子帛書二種,並在斟酌其他版本的基礎上完成的。在其疏釋過程中,先生融攝周易及先秦古說和古、近印度與西方哲學家的思想,打通疑難,寓以新意,抽發理隱,大暢玄風,給讀者以沛然淋漓之感和極大的精神享受。

  澄先生主治近世印度“聖哲”室利·阿羅頻多(Sri Aurobindo 1972-1950)精神哲學。該為印度哲學和社會活動家,一生著述甚豐。他精印度古代哲學,在繼承傳統的吠檀多唯心主義哲學的基礎上,大量吸收西方哲學和自然科學的成果,特別是進化論思想。他的哲學亦稱“精神進化論”或“整體不二”論。

  “不二”與“一體”之概念,大致異,但亦有些微區別。我們說,“道在萬事萬物中,萬事萬物在道中”,所謂“一體”,指道不能有兩個;所謂“不二”,指“萬事萬物”究竟與“道”不同,說“不二”,是著重“無分別”義,不是“唯一”義。故道者為超乎宇宙之上,為不可思議(認知)又在宇宙之內,為最基本而可證會的存在。此“存在”為形上之“有”宗者。

  “有”宗與“無”宗對舉,澄先生說:“《奧義書》之《吠陀》教,是謂‘有’宗者,‘有’宗,不外乎指超世界人類以上,有存在者。反之,為‘無’宗。勝論,數論,瑜伽,因明,皆屬前者;順,佛都(原始),耆那皆屬後者。設若以《吠陀》教為正,則原始佛教為反,而合於大乘。以大乘為正,則密乘為反,而合於印度教諸宗。辨證之跡,昭昭乎著。’教之最高概念,也就是印度文化的中堅思想之最高概念,即“大梵”,在中國表述為“道”,在希臘或西方表述為“邏各斯”或“上帝”。三者同為最高本體概念,亦可稱最高的善,故可匯合為一圓滿理念(highest good)。

  然而,中國、印度與西方的哲學形態有所不同。在中國,孕育出“天人即分也合”的生命哲學;在印度,生長成“天人不分”的宗教性哲學;在西方,發展了“天人相分”的知性哲學。知性哲學,“天人相分”,上帝在彼岸;生命哲學與宗教性哲學,“天人”、“不二”、“大梵”或“道”在彼面亦在此面。也就是說,“大梵”與“道”包舉兩個方面,若然我們以可被感知的“時”“空”世界為正,則不可知界為負;反之,我們以不可知界為正,則可被感知的“時”“空”世界為負。正負彼此互為必需,合為一“大全”、“太極”、“宇宙”、“它自體”(室利·阿羅頻多)、“物自體”(康得)、“絕對理念”(黑格爾)。

  依《吠陀》之旨,“大梵”即“自我”也。萬事萬物在“大梵”中,“大梵”亦在萬事萬物中,“大梵”即是此萬事萬物。在此為彼,在彼為此,此即彼也,萬物一體。故其口號曰:“汝即彼也”,而而萬,推至數之無窮,還歸太。“是己有矣,萬物皆真,真曰存在,存在曰智,智,知覺性之謂也,萬物皆本於知覺性。在‘是’為有,為有即樂。故說宇宙人生之真理,不過三言,曰‘真、智、樂’,而三而一,而即體即用,即用即體。” “梵”體(“道”體)之真實存在貫通正(形下)負(形上)兩界,貫通者也即知覺性也。知覺性,在人為心思、性靈、超心思;在有機之動植物,為下心思或感知;在無機物,為知覺性之粗胚而潛涵能量。如若我們把宇宙設想為一地球,則“超心思”可達至北極而進入彼面反之,知覺性之粗胚(無機物)本身就是“自然”物,與南極連結。要之,室利已說:上帝(大)既已全般化為“自然”,“自然”也求進步地化為上帝。《吠陀》之要義,歸與至真合,即自親證與“真、智、樂”為一。亦如老子曰:“命,常也”。

  “有宗”者,無非持理念者也。澄先生說:“此理何由而明耶?曰:亦信之於始,行之於中,證之於末而已。其始於信,猶假定之陳於前也,而後推論,則轉而為知,此非聞見之知也,必自心證知為‘同一知’,則期與至真合。”與至真合,為一圓滿之存有,“為有即樂”,“樂”,“富樂”也,圓善也,“於是而從入之道萬殊”(同上)也即萬物之所(道)從生。善生理念端出乎於此。

  例。“是以聖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解:“‘無為’者,非謂無所作為也。倘人皆無所作為,則人事皆息,而文明亦於是乎止,此即西哲康得所謂不善,不可普遍化者也。老氏人所謂‘無為’,茲也其三語曰治,任人民自然而治;弗恃,即無所負,無所賴;弗居,於事不居其功。由是則去,即違,亦不離也。”

  康得之“至善”(上帝)理念,為人事社會之導,其意義在於“普遍化”,即“普遍的適用性”。反過來說,普遍化者,也可以說能社會化者,即符合善理念。舉若欺詐、偷盜蔓延,則會民不聊生,社會解體。故民生為第一要義,即普遍的生為善。

  例二。“是對聖人之治也,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使民無知無欲也使夫知不敢弗為而已。則無不治也。”解:“‘虛心’四句,四其字皆指人民。‘琩洏蟋L知無欲也’,非謂使其蠢如鹿豕,人肉視息者也。謂無知於其所不當知,無欲於其所不當欲。虛心謂謙柔,則不爭。實腹謂溫飽,則盜。老弱謂無所妄冀骨強謂氣力沈雄。要之使人不為亂事,心即不敢,力亦不為。”

  “不當知”、“不當欲”,為知止;“不爭”、“不欲”,為守禮。安定與生息不可分割。生息接後段“虛而不屈,動而愈出”ˍ“動而愈出”,無動必無所成。表天地間“生生之厚”。以人事言,則勞動所以生產。

  例。用西哲見解點染,可表其時代精神。“視之而見,名之曰微。聽之而聞,名之曰希。擗圻得,名之曰夷。三者不可致,故韟茯陘@。者,其上不禲A其下不忽,尋兮,不可名也!歸於無物。ˍ謂無狀之狀,無物之。是謂惚恍。隨而不見其後,迎而不見其首。執今之以禦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謂道紀。”

  解:“此章於道乃作直述。”

  “微、希、夷,謂其不可見,不可聞,換言之,非識感所得者,禲B忽者,明、昧也。上、下者,顯、隱也謂顯亦不為明,隱亦不。既此一無限之存在。名言相狀,皆非此物也。名之名之,而終非也,則‘複歸於無物’。ˍ蓋事物之自體,DingQanQSich,終不可得,康得哲學,亦嘗有見於此。ˍ不得已而姑謂之曰‘無狀之狀,無物之相’。”

  “柏拉圖嘗謂吾人之尋求事物真理,其事有如於暗室,微光自後來,所見前,前壁上之影像耳。以是喻此‘惚恍’,恰合。”

  “此義亦通於易:見乃謂之象。’老氏未嘗否定存在。謂恍惚中有有物。不見其首尾後先,第謂‘不見’之耳。由是亦與絕對之‘虛無主義’(nihilism)不同,亦與‘心有境無’之說異撰。仍可以王輔嗣之語解之曰老子是(言)有者也。’

  “進而論之,謂首尾後先皆不可得,是綜合觀於空間、時間,空無際,時亦無窮也。若謂因生緣起,則因無限,緣亦無盡也。是於究極皆不可知,於人生有盡之時空內,得其今之少分而已矣。故曰‘執今之道,以禦今之有’,意即以今之之理,治今世之事。ˍ此外一字之異,可觀儒家與道家之處世不同。‘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此所謂‘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者也。儒家之法先王,舉不外此。然時不返古,世必日進,執古禦今,有必不可能者。執今禦今,斯可矣。由今而返推至古,古可知也。‘是謂道紀’,紀,理也。”

  首尾後先皆不可得,謂:道無始終。金岳霖先生說:“道無始,無始底極為無極”,“道無終,無終底極為太極”無極為既往之終極原因,太極為既來之終極目的,二者皆為絕對理念,只可思議,不可認知。而歷史是人事之事,人之所能,在於盡性,盡性是現實歷程中的目標,也是勢之求達於(理念)的過程。

  康得謂:人的目的。非謂後人是今人的目的,今人是前人的目的,否則,“人是目的”不能普遍化。宇宙為一大整全之“時”“空”,又可分為無窮盡之若干個“時”“空”。於後者,普遍化在“空”,為人是目的,在“時”,為代代是目的。一人者,一代者,若能“執今禦今”ˍ“斯可矣”。

  例四。“聖人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之。聖人之在天下也,歙歙焉。為天下,渾焉。百姓皆注其耳目焉,聖人皆咳之。”

  解:“道與儒,亦不相勝也。自漢文、景用黃老,而漢武乃獨尊儒觀於其本義,豈不有同者?談此章而益信

  “‘聖人’,謂治國者。而曰‘無心’,豈無心於治國哉?無為也。‘以百姓之心為心’者也。則大公而無私心者也。則百姓而治百姓者也。則百姓自治也。樂民之樂,憂民之憂,進賢去不肖皆徵之於國人,此孟子說齊宣王也。相本義之大同也。”

  “曰: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何也?善者,善之,固矣;然亦善不善。謂‘不信者,亦信之’,又且信不信,是何說也ˍ是且昭大善大信於天下,將大而化成之也。百姓誠不能皆信皆善,生有不齊,品質殊異,才器各別,均之皆中等,視為上者之倡導而轉移。孔子對季康子問政,曰: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小人,非惡人也,平民而已。君子,為政者也。”

  …

  “為政者,平民皆注其耳目。得善矣,得信矣,則其安天下也,‘歙歙焉’,翕翕然如翼振起也。‘渾渾焉’,浩洗乎若無所止。混混然皆與道合。且將使百姓安樂,聖人咳然而笑也。”(《老子臆解》第70-71)

  儒家言性,重人道,道家言命,重自然。自然攝於並大於人道,人道亦需有自然法則(Providence,天道)的依據。進化之理,即自然之道。於此可探道德之源,曰天道好生,亦人群善生之理也。誠如康得所言:“大自然的歷史是由善開始的,因為它是上帝的創作。”(《歷史理性批判》第68頁)大自然賜予人以“自由”,於是文明起,道德生。儒道相互平視可謂可舉,而“由博返約”入超上境,指歸未有不同。

  善其生所以善其死。在儒家善生者,是謂“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善死者,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於後者,道家同樣又別樣,同樣者,如言“死而不忘者,壽也。”(道三十三)澄先生解比句—今言“精神不化”。身歿、其功、其言在後世不忘,可謂不朽。不朽,壽也。(《老子臆解》第47頁)別樣者,則呈從容相,如言“人所歸為鬼”(“鬼即為歸”)。(同上書,第88頁)同樣與別樣者,都透示出“死為生態”的精神和“向死而生”的氣概,屬向上一路。觀乎此,見儒道兩家實則殊途而同歸,猶如江漢朝宗於海,匯合為一而返乎同蓋吾中華文化之所以燦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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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聖人生論》上冊P48

《道德經》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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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二章

《老子臆解》P4

《道德經》三章

《道德經》五章

《老子臆解》P8

《道德經》十四章

《老子臆解》P19-20

《論道》P193、210

お《道德經》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