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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柏真可《解易》淺繹

——心性修養與艮背法門

作者劉澤亮,1964年11月生,湖北天門人。哲學博士,現為廈門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研究所教授,著有《易文化傳統與民族思維方式》、《黃檗禪哲學思想研究》、《太平經校釋》等書。

〔內容提要〕

  本文以佛教‘三法印’為綱對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紫柏真可的著名易學著作《解易》進行初步闡釋,認為以變易之理證‘諸行無常’,以‘咸艮之者’釋‘諸法無我’,以君子小人說‘涅槃清淨’,構成真可以易證佛的理論特質。其蘊含的心性修養智慧和開示的艮背法門至今仍具重要的啟發作用。

〔本文〕

  易學,在歷史上有儒釋道‘三教之學’之稱。明末著名高僧紫柏真可,字達觀,晚號紫柏,門人稱為紫柏尊者,當時是與雲棲朱宏、憨山德清、澫益智旭並世的四大師之一,與李贄同被尊為‘兩大教主’。他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易學著作,名為《解易》。據德清大師所作《達觀大師塔銘》所載,真可‘晚得蘇長公《易解》,大喜之。室中每示弟子,必令自參,以發其悟,直至疑根盡拔而後已。’這部著作正是易學思想史上一部融通三教的重要的文本資料。惜乎鮮有加以論列者,今試作淺繹,以就教于方家。

  一、 以變易之理證‘諸行無常’

  周易之‘易’有變易之意。真可以周易變易之理證佛教‘諸行無常’。‘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雖性情有殊,而無常則一也。’他以《易》‘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來加以闡釋。從遠取諸物而言,乾坤若有常,就不能相互輪轉,坎離也無所從生。‘故乾坤皆無常,而離、坎生焉。’由此類推,一卦生八卦,一爻生六十四爻,也是本于無常之理;從近取諸身而言,人之手足二十指,就一指觀之,如果指有常,也就沒有辦法屈伸,‘指終不得為指矣’。由此推知,先天之易,後天之易都本無常,否則,先天之路、後天之途也就無從通達。易‘周流六虛,上下無常’,世間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假立的名相而已。

  總括起來說:‘易有理事焉,性情焉,卦爻焉,三者體同而名異。’這是從本無常的意義上而言,‘理可以為事,事可以為理’,性與情,卦與爻,都是可以變易的。而且,易之理,即性、卦,三謂一名;易之數(事),即情、爻,三名一體。這裡顯然是將宋明道學家的理事、性情之辨納入易學的主題,其目的在於以易卦爻之理事闡明他的‘心統性情’說。

  心統性情。統者,通也。他對心、性、情、理關係的認識是:心獨處於性情之間。‘心悟,則情可化而為理;心迷,則理變而為情矣。若夫心之前者,則謂之性;性能應物,則謂之心;應物而無累,則謂之理;應物而有累,始謂之情。’(《紫柏尊者全集》卷一《法語》)

  心是處於性與情之間的一個本體。由性發端,應物之性,稱為心;應物而有所牽累,稱為情。實際上這是三名同體的。他以易之卦爻來說明。‘合六爻而為卦,則心在而情不存矣;分一卦而為六爻,則情在而心不存矣。’心與情,只不過是‘但應物而有累,則謂之情;應物而無累,則謂之心’。‘蓋善用心,則情通而非有,性通而非無’。‘卦則無我而靈者寓焉,爻則有我而昧者寓焉。’卦,即無我;爻,則有我。卦與爻的區別,在於靈與昧、心與情的區別。可見,真可將周易卦爻的闡釋,與道學家的理事、性情的闡釋綰為一體,構建了一個內在融通的易學體系。然而,他打造這個理論的最終目的,是為落實到‘君子玩象而得意,得意而知戒’(《解易》)這一理論宗綱來做理論準備和服務的。在這裡,‘知戒’,即佛教的‘三法印’才是他《解易》的落腳之處。

  二、 以‘咸艮之旨’釋‘諸法無我’

  ‘諸法無我’是佛教的基本教義之一。《解易》結合咸艮二卦闡釋‘諸法無我’的佛法奧義。

  咸卦為《易經》第三一卦。‘咸之四爻’,‘性無我而靈,故能通天下之情,情通則無事不吉;不通則有我而滯,故以之圖事,吉亦變凶也。’他以自己的‘心統性情’之說作為理論基礎,對佛教無我之說進行了鞭辟入裡的透徹闡釋。

  艮卦為《易經》第五二卦,其卦辭有‘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真可認為這十四字講的是一個道理:‘蓋人之有我,以有身也,身之有人,以相待也。身既不獲,誰復我名?我既無我,人又誰見?故吾曰,此十四字是一義也。’真可這裡所說的‘一義’,就是佛法的‘無我’的宗旨。

  據載,有一天,文侍者問真可‘咸艮之旨’,真可以杖拄其足,侍者失聲叫疼。真可問他:你知道了‘咸艮之旨’了嗎?侍者回答說:不知道。真可又一次問他:你知道了嗎?你如果沒有領會到無我之旨,我以杖拄你的話,你就不會感覺到疼痛。所以所謂的咸艮之旨,在他看來,其要不在於語言文字,而在於日常的應用。

  他又以漸卦六爻的變化來釋佛法無我之旨。‘漸之六爻,一微未涉之初,有其位而無其人;一微涉動之後,則有是位而有是人矣。’有位無人則吉,有位有人則凶。他引唐代李通玄以漸卦六爻寓意佛教十信升進之義說:十信自初至十,都以生滅心聞法悟解,因為有解而始染,尚落在生滅之中,還沒有進入到生滅之位,直到入初住境界,也就到了無生滅的境地了。他認為,周易《繫辭》所說‘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現矣’處,所說的象與形,只是‘在在之蘧廬’,而不是抱著已有的未銷之形而求融通,否則,即使是神仙與聖人也是無法做到的。

  三、 以君子小人說‘涅槃清淨’

  ‘無常’、‘無我’,服務於‘涅槃清淨’的佛旨。而在真可看來,涅槃清淨不僅體現在與塵世無染的出世間,更體現在所染的在世間。所以,《解易》在此基礎上,結合《周易》的君子小人之辨,討論了涅槃清淨的問題。

  君子小人之辨在‘周易’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主題。其中三四卦大壯和第四三卦夬卦涉及到這一討論。‘當是時也,小人愈衰,而君子愈盛矣。’(《解易》)大壯卦的《象傳》中有‘小人用壯,君子用罔’之說,意思是小人憑氣力行事,君子重智慧行事。有輕視小人、勇力,而重視君子、智慧的傾向。

  夬卦的象傳有‘君子夬夬,終無咎’之說,意思是君子如果果敢地與小人決裂,獨行中道,則終無咎過,也有類似的致思傾向。但是,真可認為‘世之小人,不可勝盡,必欲迫而逐之,使其窮而無歸,其勢必至於爭’,所謂的君子‘一得其位,必欲盡逐小人,飽快所懷。’

則會使國家元氣大壞,蒼生受其荼毒,而這兩卦在客觀上恰好會造成這種惡果。因此,這樣的君子不能稱為真君子,而應當看作是‘悖天之民’。他認為,與其採取這種態度,不如像泰卦那樣,‘使君子常居中而制命,而小人在外不為無措,然後君子之患無由而起。’在他看來,‘君子小人邪正不同,固若天淵,然而共以天地為父母。天地之於子也,賢不肖豈不自知哉?’天地父母哪裡有不知道他的子孫賢與不肖的呢?既然知道,就要對他們加以寬容。因為他們既然已經生存在這個社會之中,而作為天地的父母卻還要去驅逐他們,這是作為父母的不能忍心去做的事情。倘若能夠任使賢能和君子制定規矩,不肖的小人服從其教化,那麽君子可以不失其大度寬容的風範,小人也得以遂其所生。泰卦從卦象上看,內君子(乾)而外小人(坤),內陽外陰,內健外順,‘包荒得尚於中行’(《象傳》),即胸懷廣闊,崇行中正之道,則‘君子不失包荒之度,而且小人亦得以遂其所生’(《解易》)。‘國家元氣不至大壞’,蒼生亦安居樂業。難怪真可‘觀《易》至《泰》卦,不覺掩卷長歎久之。’(《解易》)在這裡,他光大的不僅僅是泰卦的中行思想,更是光大了佛法無心的涅槃清淨的宗旨。‘如有心而應之,終不甚光大也;無心而聽天,則未光者亦光大也。’他利用《周易》君子小人之辨,充分表達了涅槃清淨之意。

  以‘諸行無常’闡心統性情是真可易學思想的理論基礎,以‘諸法無我’釋‘咸艮之旨’是真可易學思想的理論支柱和核心,以君子小人說‘涅槃清淨’則是真可易學理論於現實層面的最後落實。

  結語

  佛法有‘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的三法印。以‘三法印’解易是真可易學的出發點、思想核心與理論歸宿。易佛雜糅,代有其人。自南朝梁武帝易學論著糅合易理與佛理之後,唐僧一行,亦深究易理;華嚴宗人李通玄以周易之理釋華嚴宗義;宗密《原人論》更是調和三教之作;蘇軾《東坡易傳》雜以佛理,明代方時化《易引》亦援禪佛以解易。足見易佛相融歷史之久遠,亦可作佛教中國化之旁證。與真可同時代的智旭也作有《周易禪解》一書,旨在‘以禪入儒,誘儒知禪’(智旭《靈峰宗論》卷五《周易禪解自序》)。真可以周易之理融通佛教之三法印,構成了一套以變易之理證‘諸行無常’、以‘咸艮之旨’釋‘諸法無我’、以‘涅槃清淨’明君子小人的易學思想體系,突顯出以易證佛的理論特質。

  真可的時代,是釋門淡泊的時代。三教同源,融通儒、釋、道蔚為時尚。真可作《解易》,對當時的這種時尚作出了階段性的理論總結。不僅如此,他還把這部著作當成給弟子參悟佛法,以至‘疑根頓除’的方便法門,但無意中卻給我們留下了一部彌足珍貴的易學文本,是佛教在明代進一步中國化、世俗化的理論縮影,當在易學史上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