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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春真人西遊記》與地理學 作者劉直，《中南科技大學學報》編輯。 〔內容提要〕 該文從路線、民俗、風光氣候、物產等方面，介紹了《長春真人西遊記》在地理學上的貢獻。 〔內文〕 道經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兼收並蓄，實在是佛教典籍所不及的。在和佛教競比的過程中，道教的收書範圍遠遠地超出了道教之外。經常是，只要約略地能與道教有一些瓜葛，《道藏》都願意錄用。 地理學著作在道經中也佔有一定的篇幅，約計二十種。但那些虛實相兼的著述，往往是局限在對零散的洞天福地、宮觀仙都的飄渺寫意，而具有系統和連貫意義上的作品，在道經中衹有一部《長春真人西遊記》，大體上褪去了問世於春秋戰國之際的第一部仙遊記《穆天子傳》所誇談的穆王日行千里和登上高山的神話色彩。 該書由金代道士邱處機的弟子李志常‘掇其所歷而為之記，凡山川道裏之險易，水土風氣之差殊，與夫衣服、飲食、百果、草木、禽蟲之別，粲然靡不畢載’。本文介紹一下這部道士遊記和它的來龍去脈。 一、成吉思汗西征 十二世紀後期，在中國北部的蒙古高原上，出現了一位驚動了世界的天才軍事家——成吉思汗。而在中原地帶，宋與金的南北對峙已近百年。蒙古汗國的迅速崛起，從背後，給金國帶來了巨大的恐懼。1215年的蒙金之戰中，蒙古掠去了包括金國西京(今山西大同)、中都燕京(今北京)在內的大片領土。這時，成吉思汗突然收兵了，只留下太師國王木華黎率領偏師監視金、宋動向，‘太行山以北朕自經略’——成吉思汗把蘇魯錠矛頭指向了西方，因為他嗅到了來自於那個方向的威脅。西元十三世紀初，亞洲東西方同時出現了兩個急速擴張的世界強國。蒙古汗國之西，花剌子模也是在這個時期達到了它的全盛階段。當時的花剌子模沙摩訶末(沙即王的意思)是塞爾柱突厥人的奴隸後裔，他的家族受塞爾柱王朝的支持，突厥人承襲古老的花剌子模沙的統治地位已歷數世。十二世紀上半葉，這個家族乘塞爾柱朝的衰落，以阿姆河下遊古花剌子模故地(都城離阿姆河下遊注入鹹海處不遠)為基礎，不失時機地擴張地盤。它先後從塞爾柱王朝手中奪得西呼羅珊(今伊朗東北、阿富汗西北部)和伊拉克阿只迷(今紮格羅斯山以北的伊朗西部地區)，從古兒王朝(都城在今阿富汗伽茲尼)手裏奪得巴里黑(在今阿富汗馬紮裏沙裏夫西)、也裏(今譯赫拉特，在今阿富汗西北部)，並最終消滅古兒朝，從西遼手中奪得錫爾河北的訛答刺(在今哈薩克斯坦齊穆耳)、訛跡邗(今吉爾吉斯坦烏支根)等重鎮，又討滅河中的撤馬爾幹汗而據其地，並以撤馬爾幹為新都。在短短的四分之一世紀中，花剌子模膨脹成為囊括了自阿拉伯的阿拔斯哈裏發王朝以東直至錫爾河之地的一個霸權主義大國。 蒙古汗國與花剌子模都正處於全面拓地的亢進狀態，而今在錫爾河一線正面遭遇了。一場惡戰勢在必行。 成吉思汗審時度勢，暫緩了對金、宋的戰事，他先橫掃了蒙古高原西部與花剌子模接壤的畏吾兒、西遼一帶，於西元1219年春，開始了西征。 作為知識和方法的傳播者，蒙古人對世界歷史的影響是巨大的……’——《泰晤士世界歷史地圖集》 蒙古的擴張打通了亞洲東部世界與中亞伊斯蘭世界、西歐基督教社會之間的阻隔。中世紀的地理觀，由此開闊。 二、邱處機西遊 就在成吉思汗西征的過程中，‘一代天驕’駐馬河邊，看到鬚髮皆白時，他有了壯士暮年的感覺。近侍劉仲祿曾在金國呆過，他上言：‘邱公行年三百餘歲，有保養長生之術’。①成吉思汗心動了。 邱公即邱處機，是全真道創始人王重陽的弟子，當時的道教領袖。 宋代的皇帝是崇道教的。‘靖康之難’後，當宋徽宗被金兵押著告別故國時，還未忘記穿著道教袍服。北方淪陷於金人統治之後，王重陽又在山東創立了道教的最大宗派——全真道。1166年，邱處機十八歲時，棄家入山東寧海州(今牟平縣)崑崙山的煙霞洞修道。適逢王重陽從陝西雲遊到了山東，邱處機謁之於甯海全真庵。王重陽一見邱處機，非常器重，收為弟子，命他執掌文翰，一經中過‘武舉’②的王重陽點化，邱處機文才大進，頗能吟詠。 王重陽之後，邱處機嗣教。經過磻溪六年、龍門七載的苦修，這時的邱處機聲名遠播，且全真道的聲勢也日益壯大。邱處機善於利用統治者的扶持，藉統治者的力量進行宗教活動，在金、南宋、蒙古三方都在極力爭取他時，他周旋於三種勢力之間作了比較後，‘毅然北行，捨近道而即遠途’。③作出這個決定是須有政治遠見的：其時，邱處機居於本屬金國的山東萊州昊天觀，而金國元帥張林降宋時，以山東萊州等十二州一並作了獻禮。時局可稱‘瞬息萬變’。 邱處機一生宗教活動的頂峰，是應成吉思汗之召從山東黃海之濱出發，萬裏西遊，來到阿富汗北部的大雪山(今興都庫什山)，向這位‘世界征服者’講道。他憑藉成吉思汗對他的敬慕和信仰，以及成吉思汗身邊那些‘漢化’了的謀士對未來中原地帶的統治思路，以宗教的角度，進行了種種勸誡。他的言談，很是契合了成吉思汗的心意，以致被尊為‘神仙’，得到了許多優待和特權。這對遏制後來蒙古兵的殺戮，減少中原的災難，多少起了些作用。 邱處機的萬裏之行，橫越亞洲腹地。隨行弟子李志常撰《長春真人西遊記》一書，詳載一路見聞。就此而言，他堪稱唐玄奘西遊之後的又一位古代旅行家，‘是《記》文約事盡，求之外典，惟釋家《慈恩傳》可與抗衡，三洞之中，未嘗有是作也’④，王國維是這樣評價的。 邱處機西遊見成吉思汗，帶有門徒十八人。《長春真人西遊記》一書，是由門人中最擅長文學的李志常撰述。‘長春將歿，命門人宋道安提舉教門事，尹志平副之。未幾，道安以教事付志平。太宗(忽必烈)十年戊戌(1238)，志平年七十，又舉志常自代，憲宗即位(1251)，以志常領道教事，戊午歲(1258)卒’。⑤ 據有關文獻記載⑥，這位邱處機之後的、頗有才氣的道教領袖，幼年即失父母，由伯父李蒙收養。李蒙是當地(開州觀城，今山東省西部)的名舉子。他見李志常聰慧穎悟並在同齡人中‘嶄然出頭角’，於是便很注重對李志常進行文學薰陶，以圖把他培養成為出色的儒家文人，我們從《長春真人西遊記》的文字中，不難看到李蒙的這種努力的結果。 豈料，李志常並不喜歡科舉，他‘雅好恬淡’，並‘常默禱高穹，望早逢異師勝友’，⑦竟出家做了道士，又以親身經歷，為後世留下了具有地理和文史雙重價值的不朽之作——《長春真人西遊記》，這應當是在李蒙的意外了。 三、《長春真人西遊記》 ‘地理’一詞，最早見於《易傳·繫辭》，‘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東漢的王充這樣解釋：‘天有日月星辰謂之文，地有山川陵穀謂之理’。唐代的孔穎達則謂：‘地有山、川、原、隰⑧，各有條理，故稱理也。’ 《長春真人西遊記》保存了大量蒙古和西域、中亞的地理資料，所載涉及到高山、峽穀、河流、沙漠、綠洲等景觀，沿途各地的地候，所見的動植物，東西時差，婚嫁、飲食、起居、服裝、頭飾、信約等習俗，編結、釀酒、耕釣、製酪等各種農牧業、手工業以及商業、貨幣、城市、交通等，本章將一一述之。 《長春真人西遊記》由上、下兩卷組成。上卷寫去時的路遇見聞，下卷寫覲見成吉思汗、回程、燕京佈道乃至邱處機去世等一系列事跡。 西元1219年五月，劉仲祿在乃蠻國兀裏朵(阿爾泰山附近)，奉命去中原召請邱處機。其時，邱處機居於山東萊州昊天觀，劉仲祿在十二月抵達東萊，邱處機‘一日忽語其徒，使促裝曰：“天使來召我，我當往。”’乃‘慨然許行’。 1220年二月，邱處機一行從山東萊州(今山東掖縣)啟程，在宣差使劉仲祿率領的騎兵護送下，一路北行，經濰陽(今山東濰縣)、青州(今山東益都)、常山(今河北正定)而抵燕京(北京西南)。原來，邱處機以為成吉思汗召見他的地點在蒙古某地，到了燕京，才知成吉思汗已經西征去了，要在遙遠的西方召見他。這時的邱處機已經是七十二歲的老人了，遙遙萬裏，不免望而生畏，於是給成吉思汗寫了陳情表，請求留此守候禦駕回師。成吉思汗求‘不死之藥’心切，未予批𠕇NFDD2𠗟。邱處機在這段時間內，已移居德興(今河北涿鹿)龍陽觀，‘觀居禪房山之陽’。八月，又應邀移居宣德州(今河北宣化)。當他接到成吉思汗促他西行的詔書後，長途旅行終於在一二二一年農曆二月初八開始了。 ‘十日宿翠屏口’。翠屏口即宣德以北不遠的張家口。‘北過撫州’，就在張家口北。‘東北過蓋裏泊，盡邱垤威鹵地……南有鹽池，池迤邐東北去’。蒙古高原的東側邊緣地帶，逐段有小泊或鹽池，當地人常採鹽和漢地或西域商人貿易。 ‘三月朔，出沙陀，至魚兒濼，始有人煙聚落，多以耕釣為業。時已清明，春色渺然，凝泊冰未泮’。沙陀即沙漠。魚兒濼可能指今遼寧西北邊境的達裏諾爾，這是一個鹹水湖。王國維引《蒙古遊牧記》：‘達裏諾爾……所產滑子魚，每三、四月，自達裏諾爾溯流而進，填塞河渠，殆無空隙’，說明滑子魚是在鹹水湖長大，後入淡水中產卵繁殖。 ‘四月朔至斡辰大王帳下，冰始泮，草微萌矣’。斡辰大王的駐地，在貝爾池之北不遠。‘十七日，大王以牛馬百數，車十乘送行。馬首西北，二十二日抵陸局河，積水成海，周數百裏’。陸局河在《遼史》上稱臚朐河，《金史》作龍駒河，即今克魯倫河，發源於不爾汗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國的肯特山)。所謂‘積水成海’是指今天內蒙古的呼倫湖，陸局河水即注入此湖。 ‘並(克魯倫)河南岸西行……五月朔停午，日有食之’。邱處機對這次日食的印象是深刻的，以至於達了邪米思幹，他還與人談及了此事(後文述之)。‘又行十日夏至，量日影三尺六、七寸，漸見大山峭拔’。在西行的過程中，邱處機一行顯然已注意到了經緯不同所造成的日影之異。此處大山指土拉河兩岸的山。 ‘六月十三日至長松嶺後宿……十四日過山渡淺河’。此山指土拉河西南的都蘭哈拉山，淺河指土拉河餐流霍魯合河的上遊。‘十七日宿嶺西時，初伏矣，朝暮亦有冰霜……山路盤曲，西北且百餘裏，既而複西北……西山連延，上有喬松鬱然……尋登高嶺，勢若長虹……俯視海子，淵深恐人’，這是杭愛山的景象。海子即小湖泊。‘二十八日泊(即宿)窩裏朵之東’。 ‘七月九日，同宣使西南行五六日，屢見山上有雪……又三二日歷一山，高峰如削，松杉鬱茂，而有海子。南出大峽，則一水西流……北有古城曰曷剌肖’。這是翻越杭愛山的情景。曷剌肖與清代所建的烏裏雅蘇台西南。‘西南過沙場二十裏許，水草極少，始見回紇決渠灌麥，又五、六日逾嶺而南，至蒙古營，宿拂廬’。拂廬指貴族的氈帳。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知道杭愛山與阿爾泰山之間，當時已有回紇人居住。‘迤邐南山行，望之有雪’，‘雪山北……八刺喝孫’是田鎮海的屯田之地。邱處機說這裡的麥子長勢好，想留在此地等候成吉思汗班師。田鎮海告之，成吉思汗已給沿途下旨，不得延留邱處機一行。田鎮海同行，‘中秋日抵金山(即阿爾泰山)東北’，應在大見斯台山口下。‘少駐複南行’，宿龍骨河。 ‘前至白骨甸，地皆黑石，約行二百餘裏，達沙陀北邊’。劉仲祿告之這是一處古戰場，白天毒日熾熱，夜晚陰風習習，前不久有一支乃蠻軍隊兩萬人馬因入其內而全軍覆沒，於是有了一段邱處機設壇施法的情節。其地情之艱險，可見一斑。‘八月二十七日抵陰山後，回紇郊迎至小城’。陰山即天山。小城即‘陰山前三百里和州也’。歷兩小城至‘鱉思馬’，《元史．地理誌》稱別失八裏。 ‘重九日至回紇昌八刺城’，即《元史．地理誌》所謂的彰八裏。‘並陰山西行……有大池，方圓幾二百里，雪峰環之，倒影池中，師名之曰天池’，即賽喇木湖。‘九月二十七日至阿裏馬城’，即《元史．地理誌》所謂的阿力麻裏。 ‘又西行四日，至答刺速沒輦’，即伊黎河。‘十有六日……晚至南山下，即大石林牙’。 王國維注，此城即遼代的虎思斡爾朵(今哈薩克斯坦楚河上遊的伏龍芝)。貘黑契丹國舊都，後為花剌子模的陪都。當時扈從成吉思汗西征的契丹後裔耶律楚材有詩雲‘我本東丹八葉花，先生賢祖相林牙’即此。 過‘賽藍城’後，十一月初，門徒一人病故。‘又歷一城，複行二日，有河，是為霍闡沒輦’，即錫爾河。‘仲冬十有八日過大河，至邪米思幹大城之北’。邪米思幹即尋思幹，《元史·地理誌》稱撒馬爾罕(今烏茲別克境內)，貘花剌子模國新都，此時已被成吉思汗佔領。 這時，因阿姆河舟橋被‘土寇’毀壞，大雪山(今阿富汗境內興都庫什山)又道阻，邱處機一行在此停留過冬，並與留守此地的耶律楚材(湛然居士)一道在尋思幹郊外拾韻採風。 第二年，成吉思汗剿滅了叛亂，舟梁複整，命二子察合台引軍前來迎接邱處機，邱處機在耶律楚材等陪同下，到達八魯彎(今阿富汗喀佈爾東)附近的成吉思汗行宮，乃‘四月五日也’。⑨ 以上是邱處機一行西遊的去程，此後就是成吉思汗向邱處機求藥問道之事，成吉思汗有令‘勿泄於外’。由耶律楚材執筆記錄邱處機的‘道話’，編為《玄風慶會錄》，專錄邱處機向成吉思汗講述的‘外修陰德，內固精神’的這部分內容，收錄在《道藏》第七十六冊中，愛好道教養生術者，不可不讀。 成吉思汗西征，前鋒已深入了斡羅斯(今俄羅斯)境內，這些都是張騫、班超等未曾去過的。成吉思汗的西征為邱處機的西遊創造了條件，雖然後者是出於無奈。邱處機西遊，衹有最遠的一段路程和玄奘的路線重複，但他由於是繞行蒙古到新疆，再入中亞，故而仍是獨具一格。所經之地多為中原士子未曾涉足，所以書中攜有大量的地理景象觀感，在這些對西域氣候、風光的描述中，讀者同時也可欣賞到李志常的文彩神韻。 出翠屏口(張家口)不遠，邱處機一行登上了河北萬全西北的野狐嶺後，‘南望，俯視太行諸山，晴嵐可愛；北顧，但寒煙衰草，中原之風自此隔絕矣’。文字洗練而內容蒼涼，可謂意筆，而且用對比方法進行記述，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類手法在書中運用頗多。 如魚兒濼附近的沙漠，‘其磧有矮榆，大者合抱……無沙處，絕無樹木’。輪台縣以西的大沙漠，‘大風傍北山西來，黃沙蔽天，不相物色’；‘度沙嶺百餘，若舟行巨浪然’；‘其沙細，過風則流，狀如驚濤，乍聚乍散，寸草不萌’。到達大林石牙(伏龍芝)後，看到‘其地風土氣候與金山以北不同，平地頗多，以農桑為務，釀葡萄為酒，果實與中國同。惟經夏秋無雨，皆疏河灌溉，百穀用成’。 在記載時差現象時，也運用了對比手法。如‘……夏至，量日影三尺六、七寸’，顯然與中原不同。又如到達邪米思幹(撒馬爾罕)後，問起五月朔日食事，答者雲：‘此中辰時食至六分止。’長春回憶曰：‘前在陸局河，午刻思其食既，又西南至金山，人言巳時食至七分，此三處所見各不同’。又引孔穎達疏，月體映日則日食。在比較中發現了時差，這在宋元行記中是少見的。 李志常是位道士，質樸是道家的主張，故而他的文筆以平實為基調：‘遠有人煙，皆黑車白帳，隨水草放牧。盡原隰之地，無複寸木，四望唯黃雲白草’。閒筆淡墨之間，草原夕照已勾勒完畢，‘小國寡民’的意境已油然而生。這種平實無華的風格，貫穿了全書，與唐人的邊塞詩手法，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李志常對‘胡天’、‘胡地’的記述，讀來如臨其境：‘(六月)十四日過山渡淺河，天極寒，雖壯者不可當。是夕宿平地，十五日曉起，環帳皆薄冰。十七日宿嶺西，時初伏矣，朝暮亦有冰，霜已三降。河水有澌，冷如嚴冬。土人雲，常年五六月有雪，今歲幸晴暖’。由於已入高緯度地區，又地近西伯利亞，故‘此地寒多，物晚結實。五月河岸土深尺餘，其下豎冰亦尺許’，這已經是地質學上的凍土層了。天寒地冰，其風也大，‘海子傍有風塚，其上土白堊，多粉裂其上。二三月中即風起，南山巖穴先鳴，蓋先驅也。風自塚間出，初旋動如羊角者百千數。少焉，合為一風，飛沙走石，髮屋拔木，勢震百川，息於巽隅。’在李志常平實生動的文字間，唐人那些‘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的虛幻之句，有了詳致的注腳。 《長春真人西遊記》一書中，有許多地理資料，還具有民族學上的意義：經過陸局河(克魯倫河)時提到，‘其地朝涼而暮熱，草多黃花，水流東北，兩岸多高柳，蒙古人取之以造廬帳’，述及了蒙古族氈帳的常用材料。‘人煙頗眾，亦皆以黑車白帳為家，其俗牧且獵。衣以韋毛，食以肉酪。男子結髮垂兩耳，婦人冠以樺皮，高二尺許，往往以皂褐籠之，富者以紅綃。其末如鵝鴨，名曰故故，大忌人觸，出入廬帳須低回。俗無文籍，或約之以言，或刻木為契。遇食同享，難則爭赴。有命則不辭，有言則不易，有佔古遺風焉。’李志常為當時沒有文字的蒙古族記述了時俗，從中我們不難找到成吉思汗成為‘世界征服者’的民族因素。 有關邪米思幹的敍述，既可代表西域一帶的情況，更表明綠洲大城的特色：‘由東北門入其城，因溝岸為之。秋夏常無雨，國人疏二河入城分繞巷陌，比屋得用。方算端(即蘇丹)氏之未敗也⑩，城中常十萬餘戶，國破而來，存者四分之一。其中大率多回紇人，田園不能自主，須附漢人及契丹、河西等；其官亦以諸色人⑴為之。漢人工匠，雜處城中。有岡高十餘丈，算端氏之新宮據焉’。城中的風俗和伊斯蘭教情況是：‘男女皆編髮。男冠則或如遠山帽，飾以雜綵，刺以雲物，絡之以纓。自酋長以下，在位者冠之。庶人則以白麽斯六尺許盤於其首。酋豪之婦纏頭以羅，或皂、或紫、或繡花卉織物象，長可五六尺。髮皆垂，有袋之以綿者，或素、或雜色、或以布帛為之者。不梳髻以布帛蒙之若比邱尼狀，庶人婦人之首飾也。衣則或用白氈縫如注袋，窄上寬下，綴以袖，謂之襯衣，男女通用。車舟農器制度頗異中原。國人皆以𩆜石銅為器皿，間以磁，有若中原定磁者。酒器則純用琉璃，兵器則以鑌。市用金錢無輪孔，兩面鑿回紇字。其人物多魁梧，有膂力，能負戴重物不以擔。婦人出嫁，夫貧則再嫁。遠行三月，則亦聽他適，異者或有鬚髯，國中有稱大石馬者，識其國字，專掌簿籍。遇季冬設齋一月。此暮，其長自刲羊為食，與席者同享，自夜及旦。餘月則設六齋。又於危舍上跳出大木如飛簷，長闊丈餘，上構虛亭，四垂纓絡。每朝夕其長登之禮西方，謂之告天。不奉佛、不奉道，大呼吟於其上。丁男女聞之，皆趨拜其下，舉國皆然。不爾則棄市。衣與國人同，其首則盤以細麽斯，長三丈二尺，骨以竹’。文中詳細記載了當地人的日常生活及伊斯蘭教齋月中白天封齋，夜裏飲食的情況，生動地展示了晨昏宣禮員召喚人們做禮拜的情況。當時伊斯蘭文化的勢力範圍，書中也有涉及：‘重九日至回紇昌八剌城……有僧來侍坐……僧雲，剃度受戒，禮佛為師，蓋此以東，昔屬唐故。西去無僧，回紇但禮西方耳’，即輪台以西崇信伊斯蘭教。 在西遊的過程中，西域大量的風物也使中原人開了眼界： 西域的葡萄酒在唐時，已傳入中原。邱處機一行到達‘陰山(天山)後……小城’(可能是今奇台)，注意到這裡盛產葡萄，善釀美酒，找到了葡萄酒的出處。邱處機一行還見到了‘西瓜’，‘其重及秤。甘瓜如枕許，其香味蓋中國未有也’；‘乞瓜獻之，十枚可重一擔’。鹽泉、巖鹽也為中原罕見，‘山根有鹽泉流出，見日即為鹽，因收二鬥隨行日用。又東南上分水嶺，西望高澗若冰，乃鹽耳。山上有紅鹽如石，親嘗見之。東方唯地下生鹽，此方山間亦出鹽’，李志常對之作了比較。還有奇特的蘆葦，‘渠邊蘆葦滿地，不類中原所有。其大者，經冬葉青而不凋’，這種西域的‘蘆葦’即阿魏，原是波斯的特產，經絲綢之路傳入中原後作藥用，它強烈的蒜樣氣味，能消痞塊、殺蟲和興奮神經，《唐本草》(新修本草)就收有此藥。還有，‘山中有大實心竹，士卒以為戈戟。又見蜥蜴，皆長三尺許，色青黑’，‘又見孔雀、大象，皆東南數千里印度國物’。 此書正文所記，大致都是出自李志常的手筆，文中穿插的長春詩句，一般都是觸景生情，雖也有細緻刻劃，往往偏重於表達道家思想。在寄給燕京道友的一首詩中，邱處機說： 十年兵火萬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 去歲正逢慈詔下，今春須合冒寒遊。 不辭嶺北三千里，仍念山東二百州。 窮急漏誅殘喘在，早教生命得消憂。 這些詩句反映了邱處機對‘十年兵火’、‘萬裏干戈’的憂慮情緒，因為它造成了‘千萬中無一二留’的慘禍，自己雖然是一個‘窮急漏誅’、‘殘喘暮年’的人，‘仍念山東二百州’，希望自己對和平事業有所作為。他‘風塵不憚九夷行’，就是為了用他的道德說教去影響成吉思汗，以期達到他‘欲罷干戈致太平’的目的。他的‘且向無為樂有為’的宗教情緒，具體地說，就是要在救世與成仙的矛盾中求兼得的獨白，無疑地提高了遊記的思想境界。 當時成吉思汗的近臣耶律楚材，正隨軍出征，這位博覽儒、釋的契丹族知識份子，懷有與邱處機一樣的濟世救民思想，他所遺留的《湛然居士文集》中，據王國維考證，所有用‘和人韻’以及少數標明為‘和王君玉韻’的詩四十四首，都是邱處機詩詞的原韻，這一情況可以作為邱處機一行達到成吉思汗前線的一個旁證。至於耶律楚材似乎在掩飾這一段交情而言，應該是出於他對道教得崇後的某些過份行為有意見，從而導致了他晚年對道教的偏見。這些，已經是題外的話了。 注釋 ①元．釋祥邁《至元辨偽錄》。 ②金天眷(1138—1140年)初年，王重陽應武舉之考得中甲科。元·李道謙《七真年譜》。 ③⑥⑦《甘水仙源錄·玄門掌教大宗師真常真人道行碑銘》，《道藏要籍選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 ④王國維《長春真人西遊記注．跋》。 ⑤王國維《長春真人西遊記注．序》。 ⑧隰：指低濕之地。 ⑨‘……上約四月十四日問道……將及期，有報回紇山賊指斥者，上欲親征，因改蔔十月吉。師乞還館(即邪米思幹)’。關於再次前往行宮所在地向成吉思汗講道，本文從略。 ⑩該城新遭成吉思汗征服。 ⑴蒙古強盛後重用的少數民族，又稱色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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