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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足常樂 試析道家人生觀的現代意義
樊光春：陝西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世界各主要宗教誕生以來，人類社會經歷了兩千年左右的歷史。在多種社會力量的共同作用下，人類社會及其賴以生存的地球自然界發生了滄海桑田的巨大變化。到20世紀末，人類的生活方式與兩千年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別。現代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使人類日漸告別自然的生活方式，超音速飛機和家有電腦使地球變得越來越小。同時，伴隨著日益發達的哲學思維、日益健全的法律體系、日益先進的管理模式，各個國家的民主與法制建設、經濟和社會管理機制似乎越來越符合人類的根本利益。但是，人類在對待和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方面，卻碰到了一個個棘手的問題。人口膨脹、糧食短缺、能源危機、環境污染，與人類社會的物欲無節、惡性競爭、道德淪喪不無關係。無數的哲學家，包括許多宗教哲學家都力求從不同的角度對這種現象進行調適，成效甚微。究其原因，還在於錯誤的觀念尚未得到清除，正確的人生觀還沒有建立起來，古老道家的基本教義和道教團體的某些教規，雖歷經數千年仍放射著真理的光輝，於現代社會不無啟迪。 道家道教人生觀的核心是知止、知足。①具體表現在如下四個方面： 1.享樂觀 道家道教的本質是服從自然，將人視為自然的一份子，而決不是自然的主宰，這是道家道教區別於許多哲學思想(包括基督教教義②的根本標誌。道家先哲們早就認識到，自然資源不是無窮無盡的，不可以無節制的掠奪。因此，道教團體將自己的人生消費限定在自然資源的迴圈再生範圍之內，視濫用浪費為大敵。老子所說“三寶”即慈、儉、不為天下先，③是道家道教享樂的理論基石。所謂慈，不僅指對人的寬厚仁慈，也指對自然萬物的慈愛之心；儉，即節約一切自然資源；不為天下先，是指在物質享受方面不與他人競爭。道教的人生追求是“成仙”，其具體途徑是通過自身的修煉而實現。葛洪曾說：“夫求長生，修至道，決在於志，不在於富貴也。學仙之法，欲得恬愉淡泊，滌除嗜欲，內視反聽，屍居無心。”④修煉長生之術雖與常人有所區別，也不能不消費，不能離開一定的物質條件。但一味追求奇方仙藥，勢必浪費人力物力，背離修仙的本意。就是日常飲食，也不宜過量。《太平經》極力反對大吃大喝，認為有此不良習欲者，“百疾從此而生，至大饑年當死”⑤全真道為了實踐勤儉的原則要求出家者住庵修行，自造廬舍，耕田自給。王重陽認為：“雕梁峻宇，亦非上土之作為；大殿高堂，豈是道人活計。”⑥與全真道同時代的真大道長期奉行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原則，“不務化緣，日用衣食，自力耕桑”⑦，“治生以耕耘蠶織為業，四體不貪於安逸也。纖毫不乞於人，情不貪於嗜欲也。”⑧ 老子說：“不貴難得之貨。”⑨葛洪解釋說，老子所說的意思，是指勞民傷財所取而又並無實用價值之物。⑩在社會生活中，取珍貴之物作奢華消費，導致資源大量浪費。現代自然科學把地球能源消耗用“熵值”來衡量，高能耗為高熵社會，低能耗為低熵社會，呼籲人們儘量減少能量消耗。這種呼籲目前仍是一廂情願。我們現在滿目所見，珍稀物類大量滅絕，山珍野味充斥席間。論其營養價值，實難超過果蔬米麵，而社會為之付出的代價，卻遠遠高出農業和畜牧業。對後世產生的負面影響更是巨大。 歷史證明，人類生存需要幾個基本條件：衣、食、住、行、衛生、娛樂、教育。在滿足這幾個基本條件的前提下，多樣化的生活方式和水準只是一種點綴。效率的高低，色彩的濃淡，對於人類生存來說，都是居於次要地位的因素。聲色犬馬、酒池肉林，無止境的物質追求，不是人類生存的必需。相反，它是人類社會走向滅亡的加速器。而提倡適度消費，主張勤儉節約，儘量減慢能源消耗的速度，向低熵社會回歸，才是人類的長治久安之道。 2.名利觀 人生在世，不能離開名利二字，絕對地不求名不求利，只是一句善良的口號。然而，名利只能隨著個人的誠實勞動、勤奮思索、守信積德、奉公守法而出現，決不可靠著投機取巧、損人利己去獲得。一旦獲得名利，也應當謹慎對待它。名利的最高表現，是所謂富與貴。老子認為，對待名利，當適可而止，不可以鋒芒畢露。如果財富聚集得無處存放，家人因為富貴而驕奢淫逸，敗亡就不遠了。⑴所以，一個明智的人，他就應該見好就收，無論是在財富面前，還是在功名前程面前，都應當急流勇退，清修保身。西漢開國元勳張良，地位不可謂不高，俸祿不可謂不厚，戰亂一經結束，他立即稱病辭職，閉門辟谷，終成一世英名。常人面對突然得到的名利時，常常不能擺脫“受寵若驚”的心理，由於不能正確應對，往往招致禍患。《老子想爾注》在解釋《老子》中“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 ⑵時說：“道不喜強求尊貴，有寵則有辱。……違道求榮，患歸若身矣。”看當代中國，高官名人受名利之患者，史不乏人。林彪，一代名將，權傾軍國，耐不住等候接班的寂寞，搶班奪權，篡黨竊國，給中華民族製造了一場大災難，自己也落得個魂歸異鄉的悲慘結局。成克傑，平步青雲，高官厚祿滿足不了其貪財好色的欲望，大肆傾吞國家財產，收受巨額賄賂。最終難逃法網，被判極刑。 3.智識觀 老子曾說過：“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⑶老子在這裏所說的“智”，並非廣義的知識、智慧，而是違背自然之道的巧智、與誠實相背的狡智。老子認為，擯棄巧智、狡智，返樸歸真，才是治國的福音。當然，這決不是愚民政策。莊子也曾就這個問題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在上古時代，人與自然和睦相處，“織而衣，耕而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遊，鳥雀之巢可攀緣而窺。”⑷莊子所描繪的這種景象，不正是今日的生態主義者們孜孜不倦所追尋的樂園嗎？在兩千多年前，這種景象就已受到嚴重的損害。所以，莊子和老子同樣地表示出懷念的心情，並且共同認為生態失衡的根本原因，就是知識的濫用，導致巧智、狡智破壞了人們的道德基礎(即人與人、人與自然交往的基本原則“四法”和“三寶”⑸，仁義禮樂也難以改變現實。 巧智、狡智基於人的貪欲，如不加以節制，必將禍國殃民。與老莊的認識相仿，20世紀美國學者傑裏夫裏夫金和特德霍華德認為，人類歷史是一個逐步倒退的過程，人類思想認識也並非一直進步。⑹科學技術對於人類社會可謂功莫大焉，但這種技術一旦掌握在心術不正之人手中，就會出現遠離科學發明初衷的後果。於全球而言，核武器的誕生已經給人類造成過巨大的災難，而且更加危險的災難後果時刻威懾著世人。於社會而言，假貨(包括假幣、假證件)、盜版、電腦病毒，日益成為擾亂社會生活的三大禍害，而這三害的出現，正是利用了發達的科技。科學技術這把雙刃劍，在給人們開闢光明前景的同時，也在坦途上設下一個個陷阱。一個名叫卡遜的西方學者認為，人類一方面在創造高度文明，另一方面又在毀滅已有的文明。生態環境惡化如不及時遏制，人類將“生活在幸福的墳墓之中”。⑺所以，返樸歸真，從心理上適當節制人的欲望，是實現可持續發展的關鍵。 4.畏懼心 人類誕生以來，出於對自然的依賴，由衷地對其產生敬畏之心。強有力的社會力量或社會規則，也能使人產生這種敬畏之心。這是人的本能，也是維持社會穩定的基本條件之一。由於每個人的先天素質和後天調教不同，對自然力量和社會權威的敬畏程度也不同。貪欲和無知，是一切惡行的根源。對某些素質低劣的人群，道德說教、刑律懲戒，都無濟於事。但是，貪生怕死，卻是幾乎所有人的天性。在這一領域，宗教教義中的天堂地獄、鬼神報應，社會作用十分明顯。道教文獻在這一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根據老子所言“民不畏威，則大威至”(按：第二個威字，當作危解) ⑻，“天網恢恢，疏而不失”⑼道教經典作了詳盡的闡釋。《太平經》說，世上往往有口善心惡之人，初時大惡不犯，小惡不斷，監司其身之神就會助長其惡行，直至犯罪伏法。⑽《太上感應篇》直截了當地告誡世人：“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是以天地有司過之神，依人所犯輕重，以奪人算。算減則貧耗，多逢憂思，人皆忍之，形禍隨之，吉慶避之，惡星災之。”在現代社會中，用鬼神一類來使惡人戒懼，不一定能奏效，但佛道教的承負、報應之說，應當還是有相當的勸誡力。違背自然規律而使人類自食惡果是一種報應，違抗社會生活規則(道德、法律等)不也是一種報應嗎？天不怕，地不怕，終是死路一條。 道家人生觀是一個豐富的寶藏，它需要許多人去發掘、去弘揚，其中當然也包括以繼承道家優良傳統為己任的道教團體。新時代的教團，隨著時代的演進，出現了朝氣蓬勃的景象。社會上的新思想、新技術為廣大道眾所接受，社會上的某些不良風氣也在侵蝕道教肌體。因此，弘揚道家人生觀，首先有一個自我學習、自我完善的過程，應當時刻反躬自省。在俗人看來，出家修道是很神聖的事，寺觀教堂是一方淨土。這種楷模作用，實有待教內外同仁齊心發揮。只要人人都能自覺奉行知止知足的人生觀，美好的未來就在我們面前。
註釋 ①《老子》第四十章：“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32章：“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抱樸子內篇暢玄》：“知足者則能肥遁勿用，……含醇守樸，無欲無憂，全真虛器，居平味淡。”②基督教認為上帝創造萬物ˍ甚至包括太陽月亮在內ˍ目的都是為了人的生存，由人代替他本人管理世上萬物。《舊約全書創世紀》第一章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裏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並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 ③《老子》第六十七章：“吾有三寶，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 ④《抱樸子內篇·論仙》。 ⑤《太平經辛部》，見《太平經合校》卷120，中華書局，1960。 ⑥王重陽：《全真立教十五論》。 ⑦《重修隆陽宮碑》，見陳垣等編《道家金石略》，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21頁。 ⑧《大道延樣觀碑》，見陳垣等編《道家金石略》，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22頁。 ⑨《老子》第三章。 ⑩《抱樸子內篇·黃白》。 ⑴《老子》第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自退，天之道。” ⑵《老子》第十三章。 ⑶《老子》第六十五章。 ⑷《莊子·馬蹄》。 ⑸四法即老子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見《老子》第二十五章。三寶見《老子》第六十七章。) ⑹呂明、袁舟譯《熵：一種新的世界觀》，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第42頁。 ⑺甘師俊等：《可等續發展ˍ跨世紀的抉擇》，中共中央黨出版社、廣東科技出版社，1997，第11頁。 ⑻《老子》第七十二章。 ⑼《老子》第七十三章。 ⑽《太平經·庚部之十二不孝不可久生誡第一百九十四》：“求生難死之人，……攻取劫盜，既無休止，自以長年，複見白首。不知天遣候神居其左右，入其身內，促其所為。令使凶，當斷其年，不可令久。其揚聲為惡，不欲止。上至縣官，捕得正法，不得久生。一死為比，安得複生？或為鬼神所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