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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智慧與生活藝術—《老子》七章新解

作者白奚，哲學博士，首都師範大學東方文化研究所研究員。

〔內容提要〕

　　本文從生命智慧和生活藝術的角度審視《老子》第七章的文字，探討了其所揭示的養生之道和存身之道。本文認為，老子對生命和生活所持的自然主義的態度，對於現代人保持健康長壽，緩釋精神壓力，都不失其指導作用和借鑒價值。

〔本文〕

　　《老子》七章曰：‘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這些古老的話語裡面包含著深刻的哲理和高度的智慧，對於醫治現代社會的文明病，對於現代人應對複雜的現實，求得身心的健康和事業的成功，都具有重要的啟示和借鑒意義，值得我們認真地思考和對待。

　　《老子》這一章講述的是長生存身之道，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就是關於生命的智慧和生活的藝術。合而觀之，講的是‘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的哲理；分開來看，這其中又包含著兩個方面，一個是‘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的長生之道(即養生之道)，另一個是‘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存身之道。下面讓我們結合現代人的處境，嘗試加以一種新的詮解。

　　先看‘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長生’二字，吳澄本(《道德真經注》)、景龍碑本等作‘長久’，而王弼本、河上公本、帛書本等作‘長生’。王弼注曰：‘自生則與物爭，不自生則物歸也。’陳鼓應先生則以‘謙退精神’釋之，他說：‘天地所以能夠長久，乃是因為它們的一切運作都不為自己，所以能夠長久。’(《老子注譯及評介》)這些解釋都是正確的，但我們在這裡更欣賞釋德清‘不自私其生’的說法，以便把眼光轉向我們更為關心的養生長生之道。我們認為，老子在這裡講述了這樣的道理：長生久視的關鍵和秘訣就在於‘不自生’，即順其自然，不要對生命妄加增益。這裡的‘自生’，老子在別處也稱為‘益生’、‘厚生’。在老子看來，世俗之人皆注重享受，儘量去滿足自己的物質慾望，以為這樣就可以增益生命，而根據道家的觀點，人的生命也是一個自然體，對待生命也應本著因任自然的原則，不可妄加增益，如果貪圖享受而放縱自己的慾望，不但不能增益生命力，反而會損害生命，招致災殃。《呂氏春秋．本生》篇以‘肥肉厚酒’為‘爛腸之食’，以‘靡曼皓齒’為‘伐性之斧’，即是老子這一思想的極好發揮。

　　老子對於生命所持的這種態度，乃是一種自然主義的態度：生不足喜，不以貨利聲色增益之；死不足悲，不因恐懼死亡而惶惶不可終日；生死不能動其心，外物則不能害其生。這就是老子所謂的‘衛生之經’和‘長生久視之道’，它揭示了生命的辯證法。

　　老子對待生命的這種自然主義的態度，對於現代人來說具有特別的啟示價值和意義。現代科技創造了豐富的物質財富，很少有人還在為填不飽肚子而發愁，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相反的現象，那就是過度的奉養所導致的現代文明病。過多的奉養非但沒有給人帶來健康和愉快，反而增加了身體的負擔和生活的麻煩。最令人尷尬的莫過於營養過剩導致的肥胖，以至於減肥藥品和減肥食品風靡全球，許多人甚至不惜採取節食、手術等極端的手段來抵消誤攝的卡路裏。因奉養過度而導致的各種疾病也對人們的生命構成了嚴重的威脅，致使很多人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生活的樂趣由此而大打折扣。在如何安排各種營養物質攝入的比例這一問題上，人們也陷入了莫名其妙的誤區，商場裡各種補藥補品鋪天蓋地，人們不知如何是好，結果是不該補的補了，反而破壞了體內的自然平衡，造成了無謂的病痛。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真不知所為何來。冷靜地觀察和思考現代人對待生命的所作所為和由此造成的身心損害，我們不難看到，其實人們什麽都不缺，缺的只是對待生命的自然主義心態。人們無端地擺布生命，其實目的衹有一個，無非是要增益自己的生命，殊不知生命原本是不可妄加增益的。現代人要想擁有健康的身體，還需重溫老子‘不自生，故能長生’的古訓，對生命持一種自然主義的態度。只要不對生命橫加干涉、妄加增益，而是順其自然，淡然處之，生命便會依靠自身固有的調諧機制，自發地達到最佳的存在狀態。現代科技及其產品固然可以發揮維護健康、延長壽命的輔助作用，但前提必須是尊重生命及其自然規律，否則只能是適得其反。這就是老子‘不自生，故能長生’和‘無私，故能成其私’思想所揭示的生命辯證法。

　　再看‘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道教經典著作《老子想爾注》從養生長壽的角度來理解這句話，其言曰：‘求長生者……不於俗爭，即為後其身也。而目此得仙壽，獲福在俗人先，即為身先。’另一種更為常見的解釋則從政治的角度來理解，如河上公注曰：‘先人而後己者也，天下敬之先以為長。薄己而厚人也，百姓愛之如父母，神明祐之若赤子，故身長存。’(明)釋德清《老子道德經解》亦曰：‘不私其身以先人，故人樂推而不厭。’陳鼓應先生《老子注譯及評介》亦曰：‘把自己放在後面，反而能得到大家的愛戴。’以上各家皆以‘謙退’之義釋之，講述統治者應如何才能得到眾人的擁戴。這些固然是老子此言的題中本有之義，然而筆者以為，老子此言還包含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存身與成功之道。也就是說，對於老子此言，我們還可以從生活藝術的角度來加以理解和闡釋。

　　在對待生活的態度上，老子也主張要順其自然、從容豁達，使自己生活得更輕鬆、更灑脫、更真實，而不要勉強從事，不要把名利看得過重，不要成為金錢和名利的奴隸。老子最先思考了如何對待名利的問題：‘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老子》四十四章)他提醒人們不要被名利牽著鼻子走，不要被身外之物所役使。老子甚至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老子這裡的‘身’，不同於佛教所說的‘肉體’，‘有身’乃指的世俗之人追逐名利的觀念誤區。‘無身’亦即‘𠕇後其身’、‘外其身’，如能做到‘無身’，淡泊名利，無疑是排解煩惱和避免禍患的最徹底的方法。

　　玩味老子這一獨特的生活態度，對於處在沉重社會壓力之下的現代人來說，無異於一劑清醒劑，恍如大夢初醒、茅塞頓開。現代社會在為人們提供了成功的機會的同時，無疑也大大地刺激了人們的名利之心的膨脹。我們每天都可以看到為了名利而奮不顧身的事例和由此演出的人間悲喜劇，卻很少有人冷靜地想過這種行為有沒有必要和值不值得，也很少有人想過是否所有人都必須如此這般地生活。以老子的生活態度觀之，現代人所承受的社會壓力，有很多都是自尋煩惱、自作自受，人們本可以換一種輕鬆的活法。如果不把名利和社會地位看得過重，學會像老子那樣恬淡為上、知足知止、知進知退，從容豁達地對待人生，這何嘗不是現代人的一種較為明智的生活選擇呢？

　　現代社會崇尚剛健進取，鼓勵人們的競爭意識，這是社會前進的動力，本無可厚非，但也並非是越剛強、越有競爭性越好，並非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必須如此。一味的剛強容易使人生缺乏必要的韌性，單純的競爭不但易使人際關係趨於緊張，誘發各種社會矛盾，而且也使社會成員長期處於巨大的壓力之下，這是現代人常常感到心力交瘁的主要原因。人們在投身於激烈的社會競爭的同時，也需要適時地調節自己的心態，也時常會產生緩解所承受的壓力的渴望。對此，老子關於‘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思想，就不失為現代人的一種有效的生活指導。在千軍萬馬爭過獨木橋的情勢下，採取順其自然的超脫態度，‘後其身’、‘外其身’，主動地後退一步，庶幾可獲得天寬地廣、如釋重負的感覺。這種淡泊自然的生活藝術，在任何時代不會失去其新鮮感，尤為競爭激烈的現代社會所需要。

　　老子這種‘後其身’、‘外其身’的生活藝術，不僅有以上所討論的人生觀、價值觀方面的意義，而且還具有‘術’的方面的意義，即策略的意義——‘後其身’的結果恰恰是‘身先’，‘外其身’的結果恰恰是‘身存’。個中道理，老子其實講過很多，如‘柔弱勝剛強’、‘無為而無不為’、‘不爭而善勝’、‘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等等皆是如此，老子可為之善爭者。這樣的‘不爭’，若以‘術’或‘策略’論之，可謂‘爭’在其中矣。它雖然不是有心去爭，不是刻意去爭，而是超然處之，任其自然，其實卻不失為一種爭的特殊方式，即所謂‘以不爭為爭’的鬥爭策略。由於它無爭之名卻可收爭之實，因而在一定條件下，往往可以作為指導現代人取得成功的一種特殊而有效的手段。君不見當人們爭得頭破血流之時，成功或榮譽卻往往意想不到地落在那些不爭的人頭上，生活總是在不斷驗證‘無私，故能成其私’的辯證法。

　　老子這種自然主義的生活態度也就是今天我們所謂的‘平常心’，它是一種生活的藝術，對於現代人有效地緩解來自社會的精神壓力、協調日益緊張的人際關係、在激烈的社會競爭中保持內心的超脫和寧靜，都是一種十分難得的生活指導。‘平常心’並不是要人放棄努力、甘於落後，而是要順其自然，不勉強從事，不逼迫自己，以達觀、平和的心態面對生活和事業。‘平常心’雖然不給自己找壓力，不給自己設定‘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悲壯目標，卻往往會贏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君不見激烈的賽場上，那些背負著沉重心理包袱的競賽者常常會手忙腳亂、表現失常，而懷有‘平常心’者卻能夠輕裝上陣，往往會有上佳表現。如今，‘平常心’己成為時髦的話語，常常被人們掛在嘴邊，但往往事到臨頭又被拋在腦後，可見它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若要真正擁有‘平常心’，讀《老子》或許最有效。老子對待生活的自然主義態度，可以說是達到了一種高度藝術化的境界。它不僅可以啟發現代人在激烈的社會競爭中採取順其自然、淡泊超脫的態度，有效地緩釋精神壓力、化解煩惱，而且也不失為現代人走向事業成功、攀登人生高峰的一種獨特而有效的指導方法。這就是‘後其身而身先’向我們展示的生活中的辯證法。